父与子钓鱼记(如何评价屠格涅夫的《父与子》)
作为俄罗斯近代文学的二流爱好者之一,我个人认为要看俄罗斯名著,首先要结合当时俄国的社会形态和所属的历史环境,否则我们就会得出一个《安娜-卡列尼娜》只是描写一个贵族妇女因为追求婚外情而受到上帝惩罚的、具有宗教意味的故事的结论。
同样,对《父与子》也需要用这样的逻辑来进行分析,因为,一本书,本质上是作者自己思想的折射。
这本书成书于1860年代初,当时俄国究竟处于什么情况?我们可以说,那时候的俄国是最痛苦混乱的时候。
在1854年,俄罗斯帝国在家门口克里米亚被万里迢迢赶过来的英法大军打得惨败,被迫求和。尼古拉一世自杀身亡之后,亚历山大二世登基,开始了农奴制改革,短短时间内改变了数百年来俄罗斯的社会旧有结构。
改革的好处不会很快见到,但是改革的动乱会立即投射到社会当中。旧有的社会经济结构的崩坏,自然而然会带来思想结构的迷乱。
俄罗斯究竟要向何处去?当时几乎每个知识分子都在想,屠格涅夫自然也不例外。
仔细看帕威尔和巴扎罗夫两个人的辩论,我们会发现,几乎每次巴扎罗夫是以那种玩世不恭、蔑视一切的态度来进行辩论的,因此从一开始,两个人的辩论就只能是鸡同鸭讲。很多教科书式的评论将这种辩论解读为平民阶级的胜利,然而,我个人认为这只能说明这是粗暴对礼节的胜利,除了口头上的便宜(帕威尔这个死抱着贵族体面不放的人是做不到对喷的)几乎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近乎于精神错乱的,公开嘶吼要否定一切推倒一切的狂乱,正是屠格涅夫的困惑,也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困惑,他们看不到出路,因而想当然地认为虚无才是本质。
为什么会有巴扎罗夫这样一个形象呢?因为屠格涅夫本质上是一个和托尔斯泰一样,以自上而下或者居高临下的怜悯来面对下层大众的人。他不理解到底在发生什么,也不乐于去理解在发生什么,因而他生造了一个巴扎罗夫,把他对下层知识分子的想象(既有赞美也有偏见)投射到了这个人物身上,也把自己的怜悯和蔑视投射到了这个人物身上。
巴扎罗夫只是作者迷惘的产物,屠格涅夫知道旧有的一切已经维持不住了,但是他又觉得新的事态只能变得更糟糕,因而他塑造了一个巴扎罗夫。
正如大多数人所评论的那样,帕威尔是个无用之人,把自己的才华和一辈子的生命消磨在了一段似是而非的爱情上面,毫无建树。然而,巴扎罗夫的狂暴和“什么都没意义”的宣言难道有任何作用吗?巴扎罗夫的爱情和斗争有过任何意义吗?
帕威尔和巴扎罗夫的决斗戏,是无用之人的贴面舞,既没有高贵,也看不到正义,更加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巴扎罗夫需要猝然死去?因为他不能有任何意义,否则就无法成为旧时代的挽歌。
屠格涅夫不自觉地用自己证明了,为什么俄罗斯旧知识分子解决不了“俄罗斯到底向何处去”的问题。
这诚然是一个巨大的悲剧。
我一直认为父与子是屠格涅夫最好的几个小说之一。评论一贯强调屠格涅夫在这部小说里表现了俄罗斯贵族知识分子和新兴的平民知识分子之间的冲突,并且指出贵族阶级的没落诸如此类。
我觉得对我们这个时代的读者来说这些其实并不重要。父与子之吸引人,正在于屠格涅夫自己就是其中即将没落的贵族知识分子的代言者。
屠格涅夫对平民知识分子是有好感的,但这种好感更多的来自他的原则而不是本能,屠格涅夫赞美平民知识分子但本质上还是贵族,就像很多资产阶级出身的社会主义者可以参加五一大“散步”但一旦坐到餐桌边,其生活方式还是布尔乔亚一样。
屠格涅夫之可爱并不在于他对历史潮流的表现而在于他对于历史大潮中即将没落的贵族阶级的同情。
父与子里最深刻最可爱最光彩夺目的形象不是平民知识分子巴扎罗夫,而是帕维尔叔叔。屠格涅夫在让他出场之前用了不到一页的篇幅轻描淡写的描述了帕维尔叔叔的生平。这不到一页的文字之有力和打动人心怎么夸奖都不为过。
屠格涅夫的这个帕维尔叔叔其实是不符合逻辑的,因为他不单单有屠格涅夫自己的影子,也有他父亲的影子更有他父亲的损友维亚沃姆斯基公爵的影子,一言以蔽之帕维尔叔叔是整个“父”辈的缩影,是从普希金时代到屠格涅夫时代整个贵族自由主义者的化身,更重要的是其中也包括屠格涅夫自己。
这个前近卫军军官,在彼得堡上流社会推广体操的高富帅,轻浮、风流、享受贵族阶级带来的一切,同时支持自由和解放。这些都符合前一代人的特点,如果奥涅金活到巴扎洛夫时代,已经失去达吉亚娜的他,在晚餐时间要跟侄子的同学一起吃顿饭,袖子上搞不好也戴着猫眼石袖口。
他享受生活追求解放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对社会感到苦闷的同时转而追求爱情。这个评论是俄国评论界对贵族知识分子,也就是所谓“奥勃洛莫夫”性格人物形象的重要一环。只不过在普希金和莱蒙托夫时代这些多余人还年轻,还在猎艳享受上流社会的快乐,而在父与子里他老了,对爱情也绝望了,从社会生活里退缩了,缩到贵族生活的外壳里去。
当他爱的女人死讯传来,他在彼得堡还是莫斯科的贵族俱乐部里接到信,看到女人留给她的雕着“斯芬克斯”的宝石戒指,脸色苍白的吓人,但是没有比固定的时间早走一分钟。这就是贵族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