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的哲学思想 哲学家王东岳：思想家的“反动”帮助人类补足了后视眼

10月15日下午，哲学家王东岳先生走上混沌研习社的讲台，和我们分享了老子《道德经》中“无为”和“软弱”的思想主线和原旨。

先生说，最伟大的思想家都趋向于“反动”。“朝后看”的魅力，其实质来自于看到了“向前运动”的隐性危机。于人类而言，思想家“反动”是给我们的后脑勺装了一双后视眼，让我们在人类文明高歌猛进的道路上，对自然保持一份敬畏，对危机保持一份清醒。

演讲者|王东岳(哲学家，独立学者，《物演通论》作者)

上午我们讲完了东西方文化的溯源，东方文化内敛和具象，西方文化张扬而抽象。那么下午我们来讲讲老子。

为什么我们今天要讲老子?

中国先秦时代的诸子百家，无一关心的不是人伦社会问题：孔子讲“礼义仁智信”、法家讲“以法治国”，墨家讲“兼爱非攻”……而对于宇宙和世界不甚关心，这与几乎是围绕天文物理而展开的西方哲学形成强烈反差。

老子几乎是中国思想史上唯一一个在讨论“人道”之前，先关注“天道”的思想家。因此，西方哲学家黑格尔曾经如此评价：东方无哲学，老子除外。

今天下午我们就顺着《道德经》的主线，去思考老子学说五千言的原旨和脉络。

“柔弱”和“无为”是老子《道德经》的中心思想

“柔弱”和“无为”是老子思想的原旨：

弱者比强者拥有更强生命力

反对一切文明化的作为

《道德经》分为上下篇，上篇叫《道篇》，下篇叫《德篇》，“道”讲宇宙观和自然观，“德”讲的是社会观和人生观。

《道篇》

我们先看“道”篇。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道生一”，道派生了天地没有发生之前的状态。“一生二”，这个状态派生了天和地这两样东西。“二生三”，天地又派生了植物、动物、和人类。“三生万物”，这三者派生出了天下万物。老子这里所谓的“道”，即宇宙的物演之道。

那么“道”的基本状态是什么?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反者道之动”，指天道循环往复，物极必反。任何事物在极盛之后必然会迎来极衰，(反动一词，正来源于此);“弱者道之用”，在天道循环往复的过程中，弱者比强者拥有更强大的生命力。

“柔弱”论是老子“道论”的中心思想和主线。《道德经》中直接论及“柔软”二字之处，达11处之多。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

“坚强处下，柔弱处上”

后世始终将这些句子解读为，老子拿坚强和柔弱做比较：婴儿初生时最为柔弱，但最具生命力，人死之时最为坚强，但已成为一具僵尸。含苞欲放的花朵最为柔弱，因而生命力强，草木枯槁时最为坚强，但已经死去。所以“柔弱胜坚强”。

但我以为，这些解读其实都过于浮浅，老子在这些文本中，不断表达的不是柔弱胜过坚强，而是清晰地看到，世间万物的生长演化不可避免地沿着单向弱化的方向前进。弱化，正是万物的演化之道。

老子所谓的“无为”，是反对一切文明化的作为

《德篇》

下面进入德篇。

老子在“德论”中，用这样的方式批评文明教化：“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

他说，人类因为失道，所以才天天喊要有“德”。因为没有德，才提出“仁”，因为没有仁，才又提出“义”，因为没有“义”，又开始喊“礼”。所以人们天天提倡“德”，实际上就是无德。老子这话说得非常清楚，人类的道和德都在所谓的教化文明实践里已经丢失。

那么老子所赞赏的“德”应该什么样子?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无为”二字是德论的中心思想和主线。

老子在《德道经》中，论及“无为”达10处之多。

“圣人处无为之事”;

“我无为而民自化”

“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

什么是“无为”?很多学者理解为“有所为有所不为”，指人类对教化加以选择性地使用，但老子反对人类用智，这不是老子的本意。有人说无为就是“无所事事”，即使是一只羊也要觅食，人不可能什么都不做。这个解释显然也不对。

老子所谓的“无为”，是反对一切文明化的作为。

老子说，“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小国讲的不是国家，而是一个小的社会群体，百姓虽然有先进的机械，但是都不使用，百姓因为爱惜生命，而不远行。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老子认为最美好的社会形态存在于原始社会。每个种族群体像动物一样毗邻而居，安守领地，不与他人发生冲突。

老子论“德”之无为，恰与论“道”之柔弱相对应。老子认为，只有“无为”地退回到原始社会中去保持自身的“柔弱”，才能拥有最强大的生命力。这其中包含着极为深刻的合理性，尤其是对人类文明进程之危机趋势的思考和探究。

伟大的思想家都具有反动倾向

最伟大的思想家都趋向于“反动”

“反动”的实质在于

看到了“向前运动”的隐性危机

我讲到这里，大家应该能够发觉，老子的思想趋于“反动”。

他反对文明，认为圣人之治是“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简单来讲，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是老子最赞成的状态。

最伟大的思想家老子，为什么是一个最反动的人物?大家请注意，“反动”这个思绪，我们在人类历史上，仅见于思想家。而且我们发现，最伟大的思想家都趋于“反动”，反倒是，凡夫俗子不会“反动”。

古希腊著名哲学家伯拉图在其著作《理想国》中说，

最好的社会一定是公有制。我们人类什么时候是公有制?原始社会。

理想社会里的婚姻不应该是对偶婚制，而应该是群婚制。

孩子不应该家庭私养，而应该社会公养。

可见柏拉图的“反动”程度一点不亚于老子。

卢梭是资产阶级中的马克思。

他坚持社会契约论。人类社会是契约社会，每个公民通过契约关系把自己的私权利出让给国家机关，组成公权力。如果公权力侵犯到了私权，则公民有权收回公权力。

他认为人类最好的时代是丛林时代，他称之为“自然状态”。

1755年，卢梭把他的一篇著名论文《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寄给伏尔泰。伏尔泰给他的回信中说，“看到了你的反人类的新作，我为此谢谢你。在企图使我们大家都变得愚蠢上运用这般聪明，还是从未有过的事，捧读尊著，人们不由得渴望用四肢爬行。”

人类历史上伟大思想家，往往倾向于“反动”。可见，“反动”这个概念里一定包含着某种不为常人所理解的深刻。

“朝后看”的魅力，其实质来自于“向前运动”的隐性危机。如今，文明发展所带来的危机，已经全面显现。

能力越强，灭亡速度越快

人类作为最高级的物种

正在面临着最严重的生存危机

老子的“反动”学说给人类文明的发展趋势，第一次敲响警钟。

越低级的(能力和属性较低)，存在度越高;越高级的(能力和属性越丰满)，存在度越低。

什么叫存在度?有三项硬指标，1，在宇宙中的空间质量分布越大;2，它在宇宙中的时间分布越长;3，它的存在状况越稳定。

举个例子，元素周期表，排在前面的低级物质元素，在宇宙中分布范围最广最稳定，越往后的高级物质元素，分布越稀少状态越不稳定。

生物也是如此，扁形动物(无脊椎动物)出现视觉，到灵长目动物出现高级脑皮层，能力和属性越丰满的物种，存在度越低。

越简单越稳定，越高级越危险

举个例子，最原始的单细胞浮游生物，已经在地球上生活了几十亿年，而中等爬行动物恐龙只在地球上生存了1亿6000万年，就骤然灭绝。

把尺度拉大，你会发现越高级的物种，死亡速度越快，越低级的物种，反而能更长久地存活下来。

这两点认识和我们过往的观念完全相反。以前我们认为，能力越强，就越具有生存优势。可是事实上，能力越强的物种，灭亡速度越快。我把这种现象叫“递弱代偿”原理。

我们今天的每一个进步举措都在给人类带来更为巨大的危机

这就给我们敲响了一个警钟，我们作为最高级的物种，正在面临最严重的生存危机。

污染

人类文明的进程把地球上最丰富的三大物质，空气、淡水、土壤几乎全部污染。人类呼吸的、吃的、喝的物质，几乎全是被污染的，人类自身最后将会走向什么命运，目前还说不清楚。

生态破坏

据联合国野生动物基金会统计，每个小时都会有物种正在消失。请问，当其他生物都灭绝之后，我们人类离灭绝还有多远?

气候异常

从1788年第一次产业革命到现在不到250年的时间内，人类把地球的平均气温抬高了将近一度。当全球气温被抬高到两度以上，北极浅海、西伯利亚冻土中的固态甲烷将会释放成气态，进入大气层，进一步强化温室效应。

有学者计算，按照今天世界上工业化的速度计算，只需要30年，2050年以前，地球的平均气温就会增高到2度以上，如果要制止这个进程，则需要把全世界70%以上的工业生产关停。这一点基本不可能实现!

所有这些问题，点点滴滴都把人类拉往生死存亡的边缘。不仅如此，我们今天的每一个进步举措都在给人类带来更为巨大的危机。

比如为了减少化石燃料燃烧，我们大力开发核能发电。但是核反应堆的废弃料现在人类毫无办法处理，只能把它们用铅包起来埋在地下，但是铅只能稳定存在三四百年。

再比如说，为了解决空气污染，我们用电瓶汽车取代汽油汽车。但是一节一号废弃电池可以污染一平方公里的地下水。一个电瓶汽车在它的制造、使用、报废的过程中，可能产生百十节甚至上千节的废弃电池，这些废弃电池带来的污染远远大于汽油污染。

为了解决当下的问题，宁可把一个更深远的灾难放在未来，这就是人类文明的进程。

创新首先是风险，其实才有未来。

99.9%的基因变异都被自然选择淘汰

创新首先是风险，其次才有未来

抑郁是帮助你正确决策的保护机制

前面说完了老子在《道德经》中展开的世界观和人世观的宏大叙事，接下来我们讲一些比较实用的小话题，老子的“消极策略”和合理运用。

谈滞后

老子说滞后，不主张前进。今天主流观点都在于追逐高端产业。但是我们发现，越高端的产业稳定性越低。采猎文明持续一二百万年以上，农业文明持续了一万年，工业文明不过三四百年，信息文明呢?绝对不会超过一百年，就一定会被更高端的产业取代。

诺基亚的功能机在没有任何失误的情况下被苹果智能机所取代，诺基亚公司随之走向崩溃，被微软并购。所以越高端的产业越飘摇，如果你做的是传统产业，请你为自己庆幸，不要随便抛弃它。

谈创新

我不反对创新，可是我们一定要看清楚什么叫创新?要知道，地球上一直在创新的并不只有人类。如果没有38亿年的生物变异何来人类?但是我们同时也必须清楚，99.9%以上的基因变异都被自然选择所淘汰，能被自然选择留存的生物创新不足0.1%。

创新首先是风险，其实才有未来。控制风险一定是创新的第一要诀。

谈保守和消极

上个世纪后半叶，心理学家发现，一个人处在兴奋状态时，做出错误决策的概率最高，在相对比较抑郁的时候，做出错误决策的概率居然低出70%。

这一现象被心理学家称之为抑郁性现实主义。

这一点为什么重要，我们知道，大部分人会在认为自己实力最强，条件最充分的情况下，做出非常重要的决策。有非常多的企业家、政治家都是在自己人生最巅峰的时候摔倒。

因此我告诫各位，即使是在你最想有所作为的时段，保持一个相对抑郁的状态，是帮助你进行更正确判断决策的保护机制。

总结一下今天下午的内容，我们讲了老子的“反动”思想。“反动”是什么?它相当于给我们人类装了一双后视眼。

所有的低等动物，比如鱼和马，它们的眼睛长在两侧，每只眼睛都有180度视野，合起来拥有了360度。人类从树上掉下来，开始直立行走以后，就失去了后向180度的视野，反向思维能力也随之弱化。而思想家的反动，帮助我们补足了脑后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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