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佛游记蕴含的道理 《格列佛游记》里的古今之辩
《格列佛游记》里的古今之辩（上）
《格列佛游记》的作者乔纳森·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出生于1667年的都柏林（爱尔兰首都），是18世纪伟大的文学家和政论家。斯威夫特的作品融合了荒诞和现实，常用反讽、象征、虚构等手法，1726年他出版了代表作《格列佛游记》，不到一周时间就售空，此后更是成为家喻户晓的世界名著。
第一次听到《格列佛游记》的书名，我想当然地将其视为一本低年龄向的童话，以为是类似于《飞屋环游记》这样的奇幻故事。后来，虽然我也读过一些书中的片段（比如小人国和大人国的部分），注意到了一些讽刺文学的特征，但仍然没有完整地阅读过这本书。
也许你会感到疑问，为什么我现在会突然开始关注《格列佛游记》？
在大四的最后一个学期，我曾偶然间看到政治哲学家施特劳斯的弟子布鲁姆（Allen Bloom）对《格列佛游记》的高度评价，他在《巨人与侏儒》中写道，这本书是对著名的古今之争（古今之辩）最后的一次清晰论述和最伟大的一次介入。
布鲁姆的评价激起了我对《格列佛游记》的兴趣，于是暑假中我花费了一些时间细致地读完了这本书。在我看来，即使这本书中有一些冗杂和粗鄙的部分，但它确实是一本值得阅读和品味的杰出作品。
《格列佛游记》看上去是一本讲述奇幻故事的童话书，但实际上是一本讽刺和批判的现实主义作品，而在最深刻的意义上，《格列佛游记》是一本运用隐微写作技艺的政治哲学的典范之作。
书中主人公格列佛四次出海，每次都会因为遇险而流落到一些神奇的地方，这四次旅程分别对应全书的四卷：第一卷——利立浦特（小人国）；第二卷——布罗卜丁奈格（大人国）；第三卷——勒皮他、巴尔尼巴比、拉格奈格、格勒大锥、日本游记；第四卷——慧骃国游记。
这四段旅程本身当然非常精彩，但如果我们只关注那些惊心动魄的情节和令人捧腹的笑谈，那么我们就会很容易忽略隐藏在这些虚构故事背后的暗示与思考。
有一处细节不知道读者们是否会注意到：斯威夫特在每一次奇幻的旅程中，都会花费许多笔墨描述当地的社会风貌和政治制度，并且他一定会以格列佛的视角去观察当地统治者的执政理念和治国方略。
比如在第一卷中，格列佛帮助利立浦特（小人国）击败了不来夫斯库（小人国的敌国）之后，斯威夫特写道：“这位伟大的君王迎我上岸，对我竭尽赞颂，当场就封了他们那里最高的荣誉称号‘那达克’给我。皇帝的野心很大，他要再找机会把敌人的船舰都拉回他的港口，甚至想把不来夫斯库整个帝国灭掉，划作一个行省，派上一位总督去统治。他想彻底消灭大端派的流亡者，强迫那个国家的人民也都打破蛋的小端，那样他就可以做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君主。”
只要对“帝国”“总督”“全世界”“君主”这些词稍加关注，我们就不难联想到18世纪英国、法国的对外殖民扩张运动。当然我们不能就此作出判断，不妨再去看书中的小人国与当时的欧洲国家的其他相似之处。
比如小人国的党争——“帝国内有两个党派一直在句心斗角。一个党叫做特莱姆克三，一个党叫做斯莱姆克三，区别就在于一个党的鞋跟高些，另一个党的鞋跟低些……两党间积怨极深，从不在一块儿吃喝或谈话。据我们估算，特莱姆克三或高跟党的人数要超过我们，但是权力却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
再比如小人国与邻国的战争——“战争开始是由于以下的原因：我们大家都认为，吃鸡蛋前，原始的方法是打破鸡蛋较大的一端。可是当今皇帝的祖父小时候吃鸡蛋，一次按古法打鸡蛋时碰巧将一个手指弄破了，因此他的父亲，当时的皇帝，就下了一道敕令，命令全体臣民吃鸡蛋时打破鸡蛋较小的一端，违令者重罚。老百姓们对这项命令极为反感。历史告诉我们，由此曾发生过六次叛乱，其中一个皇帝送了命，另一个丢了王位。”
两党之分在于鞋跟的高低，两国之战起因于如何打鸡蛋的分歧，这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说法，实际上不也以某种人类社会的形式存在于当时的欧洲么？
当然，英国党争和英法战争的原因是复杂的。但在斯威夫特所处的时代里，议会政治中的党派争斗、欧洲各国对立背后的信仰分歧，不是和小人国中的党争和外战一样悬而不决，让人感到既可悲又可笑么？
所以布鲁姆指出，小人国的状况就是斯威夫特所在的“现代政治”的反映，是现代自由主义影响下的世界，而大人国却不一样，因为大人国的社会生活更接近于古代斯巴达或罗马共和国的古典政治实践。
在第二卷中格列佛看到，布罗卜丁奈格（大人国）民风淳朴，居民的性格简单而高尚，他们就像亚里士多德《伦理学》所推崇的那样过着自足、幸福的生活。
在这一卷中，格列佛为了获得宠幸曾向大人国的国王推荐火炮，说这种武器强大到足以消灭所有反对他的人，而国王的回应则令人难忘。
“国王对我描述的那些可怕的机器以及我提出的建议大为震惊。他很惊异，像我这么一只无能而卑贱的昆虫（这是他的说法），竟怀有如此非人道的念头，说起来还这么随随便便，似乎我对自己所描绘的那些毁灭性的机器所造成的流血和破毁这样普通的结果丝毫都无动于衷……他坚决表示，虽然很少有什么东西能比艺术或自然界的新发现更使他感到愉快，但他还是宁可失去半壁河山，也不愿听到这样一件秘密。他命令我，如果我还想保住一命，就不要再提这事了。”
显然，斯威夫特对大人国的态度是褒扬和欣赏的，而且他有意将大人国和现代欧洲国家进行对比。
比如大人国的国王多次召见格列佛，询问当时英国的情况，前面五次“国王都听得很仔细，他还不时地记些笔记，要问我的问题都写成了备忘录”，到第六次时，国王在教育、议会、法庭、财政、历史等方面向格列佛提出了许多深刻的问题，直指现代政治的各种弊病和罪恶。
通过比较自己的问题和格列佛的回答，大人国的国王最后向格列佛发表了如下讲话：“我的小朋友格里尔特里格（格列佛），你对你的祖国发表了一篇最为堂皇的颂词……我想你们有几条规章制度原本还是可行的，可是那一半已被废除了，剩下的全被腐败所玷污。从你所说的一切来看，在你们那儿，获取任何职位似乎都不需要有一点道德，更不用说要有什么美德才能封爵了。教士地位升迁不是因为其虔诚或博学；军人晋级不是因为其品行或勇武；法官高升不是因为其廉洁公正；议会议员也不是因为其爱国，国家参政大臣也不是因为其智慧而分别得到升迁。”
“至于你呢，”国王接着说，“你生命的大半时间一直在旅行，我很希望你到现在为止还未沾染上你那个国家的许多罪恶。但是，根据你自己的叙述以及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你口里挤出的回答来看，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你的同胞中，大部分人是大自然从古到今容忍在地面上爬行的小小害虫中最有毒害的一类。”
斯威夫特借这位国王之口，对现代社会和政治之弊提出了最猛烈和直白的批判，我们的第一反应当然是愤怒和委屈。可是，当我们仔细想想人类社会至今发生的各种内乱、疯狂和自相残杀，以及对地球自然环境的破坏时，我们似乎又无法作出任何反驳，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和不甘啊。
这样引人深思的对比桥段在书中数不尽数。也许你会感到奇怪，为什么政治哲学认为小人国对应的是现代，大人国对应的是古代呢？
有两处非常有意思的细节可以佐证这一判断：在小人国中，格列佛为了帮助皇后的寝宫灭火，当众向皇宫里小便；而在大人国中，格列佛却害怕别人看到这样的行为，他躲在酸模（野菠菜）的叶子后面解决自己的生理需要。
正因为小人国对应的是现代，所以在小人国中格列佛就像是一个古代人，他似乎不知何为羞耻；而因为大人国对应的是古代，所以在大人国中格列佛就像是一个现代人，他似乎充满了负罪感。
之所以有这样的对比，根本原因正如布鲁姆所说：“格列佛总是处于两者之间的某种状态——比低劣的人优越，而比优越的人低劣，但永远不相等。”
一旦我们理解了这一点，那么斯威夫特的隐微写作技巧便呼之欲出——他将不同人群在智慧和道德上的差距转化成身体体型上的差距，这就让关于灵魂的高贵与卑劣的对比变得非常明显。然而，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人没有格列佛的这种特殊经验，所以他们往往对那些伟大而卓越的事物视而不见。
当我们从“小人国=现代；大人国=古代”的视角出发，我们就会发现斯威夫特笔下有许多极具深意的古今之辩。
比如下面这一处细节：格列佛从布罗卜丁奈格（大人国）回到英国之后，一开始看所有正常人都像侏儒一样，而他自己仿佛一位巨人。实际上在现实中也是如此，任何一位体会过崇高美德、感受过古典精神的人，他们的灵魂都会得到成长，都会像格列佛一样觉得其他人都变小了。
再比如另一处细节：格列佛在利立浦特（小人国）遭到了指控和陷害，因为小人国的国王畏惧他、大臣妒忌他、皇后仇视他（还记得皇后的寝宫吗），如果不是及时得到消息，格列佛差一点就被戳瞎双眼和活活饿死了。格列佛在书中袒露心扉：“这一判决对我没有任何宽大和恩典可言，而且是苛刻得不能再苛刻了。有时我想，就去受审吧……”
格列佛的这番经历让我们不由联想到另一位巨人——苏格拉底——的遭遇。对古希腊的僭主、智术师和部分民众而言，苏格拉底同样让他们感到畏惧、妒忌和仇视，而苏格拉底这位巨人的结局我们都非常清楚。
事实上，小人国里的格列佛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的确非常相似——他们都有一套自己的关于道德和真理的看法；都不接受信仰分歧所带来的迫害；都对一般人所追求和重视的东西毫不在意；都面临着人们的偏见甚至是死亡的威胁。
不论是对于小人国的居民来说，还是对于古希腊的邦民而言，可能他们都无法理解和相信：他们所看重的那些东西，比如统治、名誉、权力等，在真正的巨人眼中简直微不足道，巨人根本就不需要这些东西。
可令人感到荒谬和讽刺的是，就是为了得到和占有这些巨人毫不在意的东西，小人国的居民要戳瞎格列佛的双眼，古希腊的邦民投票处死了苏格拉底。
让我们再进一步，更加深入地去看——
在大人国里，格列佛承认巨人的伟大，并且努力尝试与巨人成为朋友；与之相反，小人国的国王和大臣却决定迫害他们眼中的巨人——格列佛。如此鲜明的对比，我想已经足以反映出斯威夫特对于古今之辩的态度了。
上篇的篇幅已经很长，但我也只是粗略地谈了谈《格列佛游记》的前两卷，在下篇中我将会继续品读后面两卷，尤其是极具柏拉图哲学特征的第四卷（关于慧骃国）。那么，让我们之后再会吧。
宣城丨2020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