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的哲理(大家对“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怎样理解)

2023-09-11 22:20   geyange.com

庄周梦蝶的哲理

美少年卫玠在孩童时代就着迷于一个非常经典的问题:人为什么会做梦。大人的解释不能使他满足,于是他连日来苦思冥想,但不仅不得其解,反而把自己弄病了。 (《世说新语·文学》)

梦,激起过人类经久不衰的神秘感和好奇心,于是有人因之推演命运,有人因之思考哲理。

1

庄子,当然就是后者之中最著名的一位。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内篇·齐物论》)

庄周梦蝶的故事早已经是尽人皆知的,而这个故事的内涵却并不太容易搞懂。

庄子回忆自己曾经梦为蝴蝶,翩翩飞舞,悠游自得,当真觉得自己是只蝴蝶,而不知道庄周是谁。突然醒觉,自己分明是庄周,不是蝴蝶。

这真让人迷惑呀,到底是蝴蝶梦为庄周呢,还是庄周梦为蝴蝶?何者是真,何者是梦?庄周和蝴蝶分明是两回事呀。

这,就叫作物化。

笛卡尔曾经认为「我思故我在」是一则连最狂妄的怀疑论者也无法推翻的真理,不知道他会如何解释庄周梦蝶的故事。

庄子显然意识到自身的存在,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作为一只蝴蝶而存在,还是作为庄周而存在,或者「我」的存在只是其他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的一个梦罢了。

在庄子那里,「我思」不足以证明「我在」,这就是理性主义与神秘主义的区别所在吧?

这里我们有必要引入威廉·詹姆士的界定:「我们正常的意识,我们所谓理性的意识,只是一种特种意识,同时在这个意识周围,只有极薄的帷幔将它与这个意识隔开的,还有完全不同的各种潜在意识。」(《宗教经验之种种》,第 383 页)

神秘主义重视「合一」的体验,化蝶正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但墨家学者肯定不以为然,他们和庄子的哲学途径恰恰相反,庄子要消弭分别,墨家则要明辨分别,所以《墨子·经上》给梦下定义,说「梦,卧而以为然也」,认为梦只是睡眠当中产生的误以为正确的知觉。

是的,这就是我们普通人的看法。一个女人看到墙上的一个斑点,这是什么呢?

是钉子的痕迹吗?这钉子曾经是用来悬挂肖像的吗?这肖像是前一任房主的吗?他家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可这真的是钉子的痕迹吗?或许只是一些尘土,特洛伊不就是被尘土掩埋了吗?特洛伊的英雄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这就是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墙上的斑点》的没有情节的情节,一场彻底的白日梦。

直到现实的声音把她带回了现实,她才凑上去仔细辨认,原来那个斑点既不是钉子的痕迹,也不是尘土的堆积,却是一只蹲伏的蜗牛。

重要的是,伍尔夫女士终于醒了过来,在光怪陆离的梦幻之后终于认清了她的「现实」。

无论梦幻把我们带到多远,意识流的「印象的拼图」总会被打散,我们总会回到一片实地上来。

但是,我们会不会再醒来一次呢?我们自以为的醒难道不会是真正的梦吗?

传说古莽国的人很能睡觉,一觉要睡上五十天,他们以梦中所见为实,以醒来后的所见为虚(《古今谈概·非族》),他们眼中的我们难道不是荒谬的吗?

幸而庄子不是古莽国之民,他和我们一样也有自己的「蜗牛」。

他也曾对梦幻给出过相当朴素的看法,说梦是阳气之精,随心中的喜怒而发。

但在《齐物论》里,庄子的意见却要复杂得多,也耐人寻味得多。

的确,化蝶的故事很简单,也很优美,但庄子到底要表达什么呢?

考虑到这个故事出现在《齐物论》的结尾,似是在说庄周与蝴蝶既恍然莫辨,又可以互相转化,那么这世界上的是非对错岂不也是如此这般的吗?

我是谁,你又是谁,我所认为的我当真是我自己,你究竟是一个真实的存在还是我梦中的一个影像呢?

如果考虑到了这些问题,显然就是对感官的认知能力产生怀疑了。

梦,确实是一个叵测的东西,笛卡尔也曾经为此疑惑,说视觉给了我们影像,但睡觉的时候明明是闭着眼的,为什么在梦里还能看到东西呢?

曾经属于哲学家的问题现在已经越来越多地属于科学家了,不过,笛卡尔时代所不曾出现的知识在庄子时代当然就更没有了。

梦境带给了庄子太多的思索,以至于他的哲学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基于这种思索的,梦的主题在《庄子》后文里也不断地重现。

《庄子·内篇·大宗师》有一段孔子与颜回的对话,对梦蝶的故事恰恰有着辅助说明之功,大意是说,

颜回请教孔子:「孟孙才以善于处理丧事而闻名鲁国,但我看他丧母之后哭泣不见眼泪,心中不见悲戚,居丧不见哀痛,这不是名不副实吗?」

孔子答道:「孟孙才对丧礼的领悟已经到了极致,比那些只晓得繁文缛节的人强多了。丧事本该从简,只是在现实当中做不到罢了,孟孙才已经尽量从简了。

他不知道生命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既不贪生,也不怕死,只是顺其自然,如果死而物化,那就随便自己变成什么东西好了。

变化总是不可知的,你我是否只是梦中的角色呢?这也是不可知的。孟孙才认为人死之后,形体虽有变化,心神却不会损伤,精神也不会死亡,所以并不怎么伤心,人家哭他就跟着哭,仅此而已。

世人似乎都知道自己是谁,但这真能确定吗?

譬如你梦到自己是鸟,在天空翱翔;梦到自己是鱼,在水底嬉戏,你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现在谈话的你我到底是醒着呢,还是正在酣然的梦中呢?」

庄子的这个故事对我们理解「物化」的概念很有帮助,如果我们再求助于下一个故事,眉目就会更加清晰了。

《庄子·外篇·至乐》讲了一段今天看来实在匪夷所思的进化现象:

有一种极小的生物叫作几,入水就会变成继草,在潮湿的土壤里就会长成青苔,若是生在高地上,就会长成车前草。车前草在粪土里会变成乌足草,乌足草的根会变成蝎子,叶子则变成蝴蝶。蝴蝶会变成一种叫作鸲掇的虫子,生在灶台底下,鸲掇在千日之后会变成鸟,叫作乾余骨。乾余骨的唾沫变成虫子,叫作斯弥。斯弥变成食醯,然后会从食醯当中生出一种小虫,叫作颐辂。黄軦生于九猷虫,瞀芮生于萤火虫,羊奚和久不生笋的竹子结合会生出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变回到几。万物都是从几演化出来的,最后也都会回到几的状态。

这是两千多年前的古人对世界的一种朴素思考。知道哪种东西能够变成另外一种什么东西,这被看作相当高级的知识。

不过,庄子在当时所在意的并不是这些具体的知识,而是其背后那个抽象的规律。的确,庄子更深刻的地方就在于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局部,而是整体。

有了这个整体的眼光,一个个局部的神秘知识也就连成一套完整的理论了。

这理论颇有几分进化论的味道,以至于胡适在他 1919 年出版的成名作《中国哲学史大纲》里当真跨过了训诂的限度,用进化论来做解释了:「『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这十一个字竟是一篇『物种由来』。

他说万物本来同是一类,后来才渐渐地变成各种『不同形』的物类。却又并不是一起首就同时变成了各种物类。这些物类都是一代一代地进化出来的,所以说『以不同形相禅』。」(《胡适文集》卷六,第 330 页)

进化论长久以来都被很多人视为对人类自尊的一种侮辱,但庄子的这番侮辱实在比达尔文更甚:从猿到人看上去好歹还算是一个上升的进化过程,而从几到人,再从人到几,进化完了居然还会退化回去,构成了一个封闭的循环系统。

这也许会引起我们对微生物的怜悯之心,因为我们自己不知道哪天也会变成微生物的。

在庄子看来,人之所以成为人,并非出于造物主的特殊安排,只不过是一种偶然罢了,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人和蝴蝶、虫子、老鼠等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所以《庄子·内篇·大宗师》讲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谈论生死问题的故事,他们认为生死存亡浑然一体,就算身体生了重病,有了严重的残疾,也无所谓。

如果左臂变成了鸡,就用它来报晓;如果右臂变成了弹弓,就拿它打斑鸠吃。生为适时,死为顺应,安时而处顺,就不会受到哀乐情绪的侵扰。

后来,子来病得快要死了,妻子围着他哭泣,子犁却让子来的妻子走开,不要惊动这个将要变化的人。

然后他又对子来说:「了不起啊,不知道造物主这回要把你变成什么东西呢,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会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还是把你变成虫子的臂膀呢?」

只要想通了这个道理,死亡似乎也就不再令人恐惧了。

看来一个人必须丧失相当的理智才能欣赏这样的见解。

试想当你因为一场灾难而倾家荡产的时候,你的钱财本身并没有受到任何损害,只是被分解掉了——有些落入了骗子的手里,有些落入了强盗的手里,总之都变成了别人账目上的数字,但你应该以欢乐的心情接受这个事实,因为这些钱财不仅一点没有减少,而且流通聚散是合乎钱财的本性的,合乎本性的东西都不是恶。

也就是说,你其实并不曾遭遇任何恶事。

世界嬗变无穷,在哪里都会激起智者们的无穷兴趣。但是,在我们惊叹于这些得道高人的豁达之余,或许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在生死的问题上,身体的病变是否会带来哪怕仅仅是生理上的痛楚呢?

是的,在庄子的故事里,子来难道不疼吗?任何人得了同样的病,恐怕早就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了吧?

遗憾的是,庄子丝毫不曾提及这个问题,不知是考虑不周还是觉得这不重要,或者仅仅是遵循寓言的规矩,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呢?

在我们凡夫俗子看来,要做到子来的豁达,一定得有几分非凡的本领。

《搜神记》有一则故事,是说汉武帝年间,豫章太守贾雍颇有神术,一次他去讨伐贼寇,头被砍了下来,但他还是上马回了营房。

大家都来看他,只听贾雍的胸中发出声音说:「战斗失利,我被贼寇所伤,诸君看看我是有头好呢,还是无头好?」

属吏哭泣道:「有头好。」

贾雍答道:「不然,无头亦佳。」

说完话就死去了。

这位贾雍可以说和子来的境界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不同的是贾雍「有神术」,我们便不会操心他拖着一个无头的身子会不会觉得痛了。

2

尸体分解的情景对古人来说必然不会陌生,其中的道理也是显而易见的,只不过看在不同人的眼里,便被总结出了不同的道理。

孟子从中看到了孝子应当厚葬父母,不能任由父母的尸体被野兽吃,被虫子咬(《孟子·滕文公上》),庄子却从中看到了生命的转变与循环,看到了他所谓的「物化」。

正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孟子站在了人本位的立场,庄子却抛弃了人本位的立场。

今天绝大多数的环保主义者虽然不会赞同孟子,但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他们其实和孟子一样,都取人本位的立场,所谓环境保护,所谓动物是人类的朋友,归根结底是因为保护环境、保护动物尽管不符合人类的短期利益,却符合人类的长远利益。

相比之下,庄子才称得上是一个彻底的环保主义者,但今天的环保主义者们恐怕要视庄子为人类公敌,以至于为了环保,有必要把庄子的思想清除出人类世界。

鸡汤主义者常常拿《庄子》大讲养生之道,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庄子这种抛弃了人本位的「彻底的」因任自然、齐同万物的一面。

显然在庄子看来,生了病是不必吃药的,就算生了肿瘤,你也可以把它当成一只可爱的皮球来玩耍和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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