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乐趣在于目见耳闻——读苏轼《石钟山记》
季羡林老先生写过一篇《游石钟山记》,说他幼年背诵苏轼的《石钟山记》,“至今尤能背诵,只字不遗”。后来当他站在石钟山(今位于江西省九江市湖口县)之上,感叹祖国锦绣江山万里,心潮澎湃。
游记中有一段话说:“从南北朝至清代,名人咏石钟山之诗多达七百多首”。可见石钟山闻名天下。但是,这些吟咏中,却独独被苏轼的《石钟山记》遮掩锋芒,这是为何?原因是苏轼没有止于感慨,而是拓展了人们关于石钟山的知识。这姑且算得上一场小规模的“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1、
为什么?文章开头说了。苏轼这次的开头是抓住要害,直捣黄龙。
“《水经》云:‘彭蠡(即鄱阳湖)之口有石钟山焉。’郦元以为下临深潭,微风鼓浪,水石相搏,声如洪钟。是说也,人常疑之。”(《石钟山记》)
据南北朝时期北魏官员、地理学家郦道元的《水经注》,在江西鄱阳湖的湖口有一座石钟山。郦道元认为,此山靠近深潭,当起浪波涌时,水流与深潭石相互撞击,由此发生大钟一般的声音。顾名思义,石钟山的名字来自水拍石声。
据《水经注》说:“石钟山西彭蠡,连峰叠嶂,壁立峭削,其西南北皆水,四时如一,白波撼山,响如洪钟,因名。”
不过,众所周知的是,郦道元(466年—527年)活动在北魏统治的淮河以北地区之内,可能并未来过石钟山所在的淮河以南地区。所以,这一说法有可能来源于过时的史料。或因如此,常被人怀疑。但是,此后数百年间,无数文人墨客吟咏于石钟山上,没有人去求证。
直到唐朝出现一个官员、诗人李渤(773年—831年)的,他曾任江州(今江西九江)刺史,有实地游览石钟山的条件。只是他的考察结果,让苏轼个人颇不以为然。
“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得双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音清越,桴止响腾,余韵徐歇。自以为得之矣。然是说也,余尤疑之。”(《石钟山记》)
李渤认为这石钟山名字来源于敲打此地独特的石头后发生的声音,即石声。苏轼引用了李渤的《辨石钟山记》,以下为文章一部分:“次于南隅,忽遇见双石,欹(qī)枕潭际,影沦波中。询诸水滨,乃曰石钟也,有铜铁之异焉。扣而聆之,南声函胡,北声清越,桴止响腾,馀韵徐歇。若非潭滋其山,山涵其英,联气凝质,发为至灵,不然则安能产兹奇石乎!乃知山仍石名旧矣。”
李渤所言似有道理,既然石钟山如此闻名,未必就不产奇石,有奇石就有奇声,这便是石钟之称来源,恰也合乎石钟二字的表意。从后文可以知道,这个说法颇有影响力。不过,苏轼作为个人投了反对票。原因是紧跟着的一句话:“石之铿然有声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独以钟名,何哉?”(《石钟山记》)苏轼不认为有所谓奇石,而石头的质地四处都是类似的,因此认为李渤的说法也站不住脚。
2、
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既然苏轼敢于批判前人的观点,那么他一定是有了新的观点。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观点不再源于苏轼擅长的运用材料对比分析的能力,苏轼也无法从日常生活经验中获得灵感(其作《喜雨亭记》、《凌虚台记》、《超然台记》、《放鹤亭记》所涉亭台均为常去常待之所),而是来自苏轼一次性的探险体验。
怎么回事呢?文章接下来讲述了经过:
“元丰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观所谓石钟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莫夜月明,独与迈乘小舟,至绝壁下。”(《石钟山记》)
元丰七年六月初九,苏轼从齐安(今湖北黄州)坐船去临汝(今河南临汝)。在此之前,由于元丰二年(1079年)的乌台诗案,原任湖州知州(今浙江湖州)的苏轼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元丰七年(1084年),又沉寂了5年时间的苏轼开始转运,前往靠近开封府的临汝任新职。
恰好,苏轼长子苏迈也将从齐安前往饶州府任德兴县尉(今江西省鄱阳湖东),于是选择在此石钟山地带作别,分赴两地。当时,李渤之说似乎深入人心。连庙里的和尚也教导小童用斧头敲击乱石,发出“硿硿(kōng)”的声音。苏轼看了笑而不语。似乎是出于想要和其子多待一些时间,或者给予其子一些实践的教导,苏轼于是以石钟山之疑作为现场教材,趁着晚上月光明亮时,雇了船夫,带着儿子乘舟前往石钟山绝壁崖底。
苏轼想必已经逛了石钟山的山顶以及周边地带,在没有新发现的情况下选择了一种冒险的方法。可能是时间紧张,也可能是夜晚钟声显著,苏轼选择了夜晚行事。那么,苏轼看到了什么呢?这是苏轼的独家考察。
首先是一种奇观:“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zhé)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鹳鹤也。”(《石钟山记》)
实际上石钟山的海拔不到100米,但是苏轼夸张地称有千尺之高,而且如猛兽奇鬼,似乎要侵犯人类,与人类搏击。这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常常能体会到的奇特体验。那些宿巢的老鹰听到有人接近,急促起飞,发出磔磔的鸟叫声,穿透云霄。山谷里还有像老人咳嗽大笑的声音,船夫说或许是鹳鹤(为水鸟名,似鹤而顶不红,颈和嘴都比鹤长)。苏轼的描述充满震撼力,可以媲美许多所谓大制作影片所营造的恐怖氛围。
一行三人忽然面对这样的场景,免不了害怕想要返回,但大自然似乎很快显露它的真面目,没有让他们失望。
“余方心动欲还,而大声发于水上,噌吰(chēnghóng)如钟鼓不绝。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则山下皆石穴罅(xià,指裂缝),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舟回至两山间,将入港口,有大石当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窍,与风水相吞吐,有窾(kuǎn)坎镗(tāng)鞳(tà)之声,与向之噌吰者相应,如乐作焉。”(《石钟山记》)
苏轼发现两处明显的奇声,一处是山底的石穴和缝隙,与水流撞击摩擦时发出噌吰的声音。还有一处是离港口不远处有一块可坐百来人的大石,由于其中有许多窟窿,吞吐水流之间,发出窾坎镗鞳(指击物声和钟鼓声)的声音,两者相互呼应,形成了音乐演奏一般的声音。
3、
真相似乎大白了,还是《水经注》提到的水石声音,而非岸上石头的声音。从今天来看,石钟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地区,因此形成了各种奇特的洞穴、石缝、石洞等石状,与水撞击摩擦后自然会产生特别的声音。
苏轼不再笑而不语,而是豪迈大笑,并和儿子吹牛。即“因笑谓迈曰:‘汝识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无射也;窾坎镗鞳者,魏庄子之歌钟也。古之人不余欺也!’”(《石钟山记》)
苏轼说,噌吰的声音是是周景王(前522年)“无射钟”(大型编钟)的声音,窾坎镗鞳的声音是晋大夫魏绛歌钟(古乐器)的声音,并欢呼“古之人不余欺也”这样的狂放之言。此时,二十五六岁的苏迈大概也会豪迈大笑,既惊喜于当夜的奇观,也感染于父亲的豪放。
最后是苏轼由此产生的感悟:
即“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余是以记之,盖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也。”(《石钟山记》)
苏轼认为,任何事情如果不是眼睛看到耳朵听到,靠主观臆测去猜测,这自然是有问题的。郦道元了解的,虽然与我看到听到的是一样的,但不够详细。像李渤的士大夫们没有实地考察,自然也是不了解的。而那些当地的渔人和船夫,即便是知道石钟山的秘密,但很难传播于世(这无疑启示我们应该多向普通老百姓请教问题)。以至于路人用斧头敲击石头考察石钟山得名真相。总结一句话,“叹郦元之简,而笑李渤之陋”,与开头形成了呼应。
据悉,领略了夜探石钟山的苏迈在德兴县尉任职期间,立志为民,身体力行,尽职尽责。据《德兴县志•卷八》记载,迈公有政绩,后人立“景苏堂”之。而苏轼《与陈季常书》亦云:“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苏迈应当是从苏轼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的。
此外,这年七月,苏东坡前往汝州路上,还绕远路去了金陵,拜会了退休隐居八年的前宰相王安石,两人相谈颇欢。苏轼当时写了《次荆公韵四绝》说:“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这似乎也可以算苏轼实践“目见耳闻”的例子。苏轼不再主观臆测昔日的政敌王安石,当深入接触王安石,才发现原来他也算是同道中人。
借助此文,苏轼获得了一种人生新境界。
4、
当然,我们回过头来看,苏轼了解的真相仍然可能是一家之言,石钟山的钟形形状才是关键。晚清学者俞樾引录了他亲家翁清末名臣彭雪琴驻扎江西的见闻为证。
由于内容也不乏精彩之处,全文引述其下:“余亲家翁彭雪琴侍郎……驻江西最久,语余云:湖口县钟山有二,一在城西,滨鄱阳湖,曰上钟山;一在城东,临大江,曰下钟山,下钟山即东坡作记处。然东坡谓山石与风水相吞吐,有声如乐作,此恐不然。天下水中之山多矣。凡有罅隙,风水相遭,皆有噌吰镗鞳之声,何独兹山为然乎?余居湖口久,每冬日水落,则山下有洞门出焉。入之,其中透漏玲珑,乳石如天花散漫,垂垂欲落。途径蜿蜒如龙,峭壁上皆枯蛤粘着,俨然鳞甲。洞中宽敞,左右旁通,可容千人。最上层则昏黑不可辨。烛而登,其地平坦,气亦温和,蝙蝠大如扇,夜明砂积尺许。旁又有小洞,蛇行而入,复宽广,可容三人坐。壁上镌‘丹房’二字,且多小诗,语皆可喜。如云:‘我来醉卧三千年,且喜人世无人识。’又云:‘小憩千年人不识,桃花春涨洞门关。’无年代姓名,不知何人所作也。盖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故得钟名。上钟山亦中空。此两山皆当以形论,不当以声论。东坡当日,犹过其门而未入其室也。”(《春在堂随笔》)
另一位清末名臣曾国藩的《石钟山名考异》也拥护彭雪琴的说法:“石钟山之片石寸草,诸将皆辨识,上钟岩与下钟岩其下皆有洞,可容数百人,深不可穷,形如覆钟,彭侍郎玉麟于钟山之顶建立昭忠祠。乃知钟以形言之,非以声言之,郦氏、苏氏所言,皆非事实也。”
想来,与石钟山的石头一样,石钟山的喀斯特地貌自然也不算独一份,其他临近水源、拥有喀斯特地貌的山峰也会出现苏轼所见的“石穴罅”“空中而多窍”等石景,那么也会有类似声音。而如果整个山峰“全山皆空,如钟覆地”,这确可能是石钟山独一无二之处,是其名最贴切的解法。值得一提的是,苏轼当时所去时间,正是涨潮时间,难以得见,略显遗憾。
不过,对于我们今天来说,没必要再去批评苏轼。以长远的眼光总结来说,借助郦道元、李渤、苏轼、彭雪琴、俞樾、曾国藩等人的努力,石钟山的真相才浮现在世人的面前。人类就是不断通过接力式的实践获得新知识的。未来,想必还会有有心人造访石钟山,也会为我们奉献新的知识。
当然,另一方面,需要强调的是,一如苏轼所提到的,那些知识也许早就存在船夫渔人以及其他当地人那里,而只要手中握有话语权的人们更加谦卑,或可以少去很多舍近求远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