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定风波》鉴赏【精选】
苏轼一生作诗词上千首,而有一些是他生命的重要节点,比如《定风波》,原词如下: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词有小序,写作词由来:初春,在野外遇风雨,同行狼狈,唯东坡不觉,不久天晴。
下雨了,没带伞,这其实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我们都经历过,但是东坡却以此作词,且流传千古,这背后蕴藏的是他对平凡生活的珍视。
因为对于人类而言,只有珍视某件事情,才有可能对之有感而发,才有可能因之进行创作。
可见即便东坡被贬黄州,处于人生低谷,但对于他来说,在人生低谷期的一件寻常小事,也是重要的。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穿林、打叶,都说明雨势之大、之急。
吟啸、徐行,则是缓慢、悠闲之姿。
疾风骤雨中,苏轼一人悠然前行。
这表现了即便外在环境凶险、恶劣,但内心却是不受影响。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一般而言,骑马自然是比走路轻便,但东坡却说,竹杖芒鞋轻胜马。
竹杖、芒鞋,都是平民的穿着,这有两层意思,一是说自己生活窘迫,只有竹杖芒鞋,没有车马可用;二是东坡对自身远离富贵场,对自身平民身份的认可。
此时的东坡以犯官身份被贬黄州,亲故多与之疏远,但他却与当地百姓交友,他们一起喝酒,翻墙,吃牛肉,种地。
也是在这里,东坡已经在心理和行为上都真正深入民众,亲近民众。
在疾风骤雨中,东坡脚踏芒鞋,手拿竹杖,自以为比骑马乘车还轻快,虽然寒酸、简陋,但他却能自得其乐。
由此地的风雨,推及一生,对此,东坡的态度则是“谁怕?”
任凭风吹雨打,我自悠然前行。
人生的风风雨雨,不过是小case,根本无法影响到我。
这是对风雨,人生苦难的傲视。
东坡在《十月一日将至涡口五里所遇风留宿》中说“平生傲忧患,久矣恬百怪”。
其背后是东坡坚定而强大的“自我”的力量。
“谁怕?”
可以翻译成:“老子怕你吗?”
这两个字甚至有几分痞气、匪气。
上阕在东坡和风雨的博弈中,强大的东坡占据了上风。
风雨肆虐,而他的精神在风雨之上,傲视风雨。
一般而言,人生境界至此,已经是非常高的了。
因为大部分人在人生的风雨前,多是自哀自怜,唉声叹气,甚至如柳宗元和秦观一样,抑郁而终。
但东坡,总能给你惊喜。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雨过,春风微寒,将酒意吹醒,微冷。
可知上阕东坡潇洒、甚至略显中二在雨中不打伞走的样子,竟是醉后所为。
酒醒微冷之时,忽遇山头斜照相迎。
突然出现殷勤相迎的斜照,带给了东坡温暖和惊喜。
风雨之后,又见斜阳。
如果到此为止,那么只是“风雨后见彩虹”,只要继续走下去,光明终会不期而遇,永远不失去希望的意思。
这也很不错,但也太常人了。
要知道,他可是苏东坡。
继此之后,他又向前推进: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回首来时,雨打风吹处,既无风雨,也无晴。
“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再大的风雨,都有停下来的时候。
风雨如此,那么晴空也是一直不变的吗?
当然不。
风雨后是晴空,晴空后,依然会有风雨。
一切都是暂时的。
常人因风雨而忧,因晴日而喜,在风雨和晴日的循环往复中,悲喜交错,直至生命消耗殆尽。
但东坡则不同。
他说,也无风雨,也无晴。
既然如此,那么,“有”的是什么呢?
什么才是永恒不变的呢?
在东坡这里,“有”的是人澄明、坚固的心灵。
这颗澄明、坚固之心,不随外境变化而转移。
相反,这颗心灵穿重重山水,经历满天风雨,而更为坚固、博大、明澈。
几十年的江山辗转,风晴雨雪,都成了玉成他生命境界的资粮。
最后一句可谓境界大开,东坡不但超越了困境,也超越了顺境,他赫然凌驾于命运的晴雨、浮沉之上。
东坡的这种思想在北宋文人早有相关线索,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有这样一段:
若夫淫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就一般的文人而言,在淫雨霏霏之时,他们是满目萧然,感到极而悲者矣;在春和景明之时,则把酒临风,喜洋洋者矣。
但古之仁人,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内心不为个体的外在环境或悲或喜。
东坡的“也无风雨也无晴”和范仲淹所言其实一脉相承。
都说东坡豪放旷达,《定风波》这首词豪放旷达,但这种旷达绝不是简单的“心大”,其背后有着深刻的哲学思想,以及对于自我生命境界的艰苦修炼。
在黄州的五年后,他又回到京城,经历了位高权重,风光无限,但随即又因新旧党争,远谪海南。
不出他《定风波》中所料,黄州的风雨后,是京城的晴空,继而又是海南的风雨。
但是,他已经有了心理预期。
他在哲学层面,想明白了看待这一切的思路:晴雨、升沉、荣辱,都是外在、短暂、不实的,而永恒且真实存在的,是人内在的“心灵”,内在的生命境界,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断提升自我的生命境界。
十几年后,东坡在从海南北归的大海之上,写下了《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从中年黄州的“也无风雨也无晴”,到暮年海上的“天容海色本澄清”,这期间是生命境界漫长而艰辛的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