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童话换糖吃【精选】

（一）

兔先生伏在荆棘丛里。在草甸的边缘，上周有一只野兽走过。是风先把气味吹过来，带着血腥。草原兔都钻进了洞穴深处，整整一天，忍饥挨饿。

黄昏的时候野兽到达草甸。兔先生发现它出奇地美。它躺下来蹭痒。翻滚时皮毛上的草籽沙沙地落下来，热气与尘土一起飞进洞穴深处。洞穴要坍塌了，野兽却轻盈地一跃而起，在夜风里随着什么东西去了。

兔先生做了一个梦。梦见盛夏开满鲜花的山谷，周围是黑森林。有一道光与另一道光在黑森林里追逐。经过的地方就燃起了大火。松树在炙烤下加速分泌着油脂，将火焰送到森林的顶端。从爆裂的粗大树干中间，无数只乌鸦被释放出来。它们的翅膀带着火星，又将更大片的森林引燃。一小团火焰从黑森林上空飘落下来，落在兔先生的脚边，像一朵温柔的雪花一样熄灭了。

兔先生醒来，周围出奇地冷。他拨开洞口的沙土，看到月光下的草原如此宁静，每只兔子都在洞口不远处咀嚼草根。每只兔子都像一团雪。空气中甜甜的血腥味越来越远，一股凉爽的湿气从远处森林飘来。

每个晚上兔先生都听到有脚步声在洞口徘徊。它知道这是幻觉，因为其他兔子全都听不到。第七天下起了大雨，黄昏雨停的时候，野兽的影子又出现在远方。这次它走走停停，用嘴拖着一只又老又沉重的羚羊。兔先生看到野兽浑身都湿透了，沾着泥土和草屑。可是当风吹起的时候，泥土和草屑掉落下来，毛发飘起来像一缕缕光线。清晨到来的时候，野兽重新变得灿烂、矫健和年轻。它吼叫了一声从大地上站起来，阳光就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

长达七八天，兔先生都在观望。野兽每天傍晚从森林回来，仔仔细细把羚羊啃成一堆白骨。夜里森林没有狼叫，但兔先生明明看到有一丛丛蓝幽幽的光在森林边缘闪烁。

（二）

某种奇怪的原因使得兔先生下了决心去跟踪野兽。白天里，兔先生路过一棵又一棵高树，看到很多奇异的花。有时候整簇的鲜花都变成飞鸟，穿过树冠，不知去向。夜间，兔先生竖起两只耳朵，更多的时候它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那种声音不容易捕捉，但在黑夜里却会变成巨响，把树上的枯枝和果荚都震落下来。直到野兽发出低沉的吼声，一切才恢复宁静。

有一天兔先生醒来，野兽已经越过前面的山头。在野兽的气味散尽了的森林里，每棵树后面都藏着狼、鬣狗、獾和狐狸。兔先生拼命地奔跑，它感到整个森林的捕食者都在它身后追逐呼唤，但在一瞬间它安全了。野兽的气味裹在风中飘来，所有的捕猎者都消失了。

这是森林中的一个小山谷，开满了奶油花。野兽在树林中和风一起奔跑。天色暗下来，野兽欢快地在奶油花上打着滚，透过密密的花丛，它看到了兔先生。

在之后的几天里，野兽和兔先生保持着微妙的距离。离它太远或者太近，野兽就发出低沉的怒吼。它们在一个泉口喝水，兔先生抖得几乎要掉进水里。当它们走出阔叶林、走进针叶林时，兔先生离野兽只有一步之遥了。

兔先生反复做同一个梦。在梦里，它也长出了金色的皮毛、尖利的牙齿和健壮的肌肉。它追逐一只老羚羊到了草甸上，垂死的羚羊却用尽力气把角顶进它的身体里。血流了出来，是白色的，它迅速变小，变成一只健康快乐的兔子，钻进洞里。

兔先生醒来的时候，发现野兽不见了，薄薄的雪花飘落下来。针叶林里有风，远处有狼的吼声。半夜里野兽回来，身上结着血痂。它疯狂地撕咬着猎物，一滴血溅在兔先生的身上。在恐惧中，兔先生又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清晨时兔先生又被梦惊醒了。在这次的梦里没有羚羊，鲜红的血从野兽身上滴下来，把兔先生的毛发染成了金色。兔先生知道，离开的时候到了。

（三）

回草甸的路竟然是这样漫长。兔先生走过了很多个晴天和雨天、白昼和夜晚。一簇簇鲜花依然会变成飞鸟、一棵棵高树依然会落下果荚，可是它对这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大概花了一整个秋季，它才走到林间山谷。奶油花已经凋落，水源也已经枯涸。兔先生伏下身体，听到大地在微微颤抖。

兔先生觉得格外忧伤。它想起夏天时目睹树林里两只野兽的追逐，想起花丛那边的目光。它想起从金黄的皮毛上刮起的一阵风，想起当野兽睡醒站起时，森林的朝阳从它背上升起。

又走过了一整个冬季，兔先生走到了森林的边缘。风吹过，树冠上的积雪像冰雹一样砸落下来，而远方却已传来风信子和黄水仙的香味。一道明亮的光线折射在森林的入口处，那里已经是春天了。草甸上积雪消尽，春草初茸，新出生的小兔子从洞口探出脑袋。只要地面上掠过一只飞鸟的影子，它们就缩回洞里。

可是没有人认识兔先生了。

“先生途径鄙乡，使鄙乡蓬荜生辉，在下不胜荣幸之至”。

经过了漫长的跋涉，兔先生的毛色不再洁白，它的指爪也不再柔软。它看起来还是素食者的样子，身上却带着腥膻的气味。兔先生甚至抬起头来长久地观察鸟儿飞翔的样子。这都让草原兔显得十分好奇。那些幼小的兔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羽毛戏耍。大群候鸟飞过，阴影投在地上，把它们的身体变得一会儿白，一会儿灰。

成年的草原兔开始感到惊慌。不能再让这个闯入者留下，不能让这个流浪汉教坏我们的儿童。看看它那肮脏的毛发和尖利的爪子，以及毫无敬畏之意的嚣张眼神，“它一定是个逃犯”，最老的那只兔子说。

“它一定是个逃犯”！在一瞬间，所有的草原兔都带着孩子钻进了洞里。它们用土坷垃堵上洞口，草甸看起来就像从没有动物居住过一样。

（四）

兔先生在草甸上逗留了七天。每个白天，鹰从空中俯冲下来，草甸上却没有一个洞让它躲藏。每个晚上，它住在一丛荆棘之下，浑身沾满了木刺，到处血淋淋。第七天夜里，草甸上下起了大雪，掩埋了风信子、压垮了荆棘丛，水洼都结冰了。

兔先生在雪地里挣扎，巨大的风将它推向草甸的边缘。在那里有一个土墩，长着芦苇和莎草。只有那里可以避风，只有那里有温暖的洞穴。但兔先生仍然挣扎着想要逃出风的方向，因为它已经看到一丛丛蓝幽幽的光在洞口闪烁。

那是狼窝。一只年轻的黑狼诧异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露出了尖利的牙齿。狼越来越多，从洞壁上、从莎草里、从石头背后、从另一只狼的毛发里，一只只黑色或灰色的狼悄悄地围绕在兔先生身边。它们无声无息，黑暗中只看得见白色的牙齿和红色的眼睛。温热潮湿的喘息喷在兔先生身上，兔先生的胃一阵阵收缩。

它知道被吃掉的时候到了。会从哪里吃起呢？是一口咬断喉咙还是慢慢死去？

周围无比地安静，湿热的喘息也感觉不到了，只剩下寒冷。“我是已经死了吗”？兔先生忽然想起了它最初钻出洞穴，看到兔子像雪团一样散落在草甸上的那个夜晚。

一个声音从洞穴最深处传来：“它可以杀死那家伙，帮我们变成森林之王”。一团小小的火苗从洞穴深处飘过来，兔先生渐渐看到那是一支松木做的火炬，咬在一匹老狼的嘴里。老狼跛着脚，毛掉了一半，眼睛却发出像星空一样深邃的光。看到火，其它狼都吓得贴到了岩壁上，老狼却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兔先生面前。

它用火炬照着兔先生的眼睛，从里面读出了兔先生的梦。“你需要它的血来把你变成一只猛兽。去杀死它”。 洞口吹进了风，那支火炬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杀死它，杀死它!”森林里所有狼一起嚎叫起来。

（五）

在遥远的北方森林，野兽也听见了这个消息。它知道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快要来了。

它掌管森林、草原和湖泊已经有二十年之久。二十年内，它守护广大的国土、清除被病痛困扰的动物、为猛兽划定辖区。它驱赶那些懒惰的食草动物，逼迫它们日夜警醒；它警戒那些贪婪的肉食动物，避免无穷无尽的厮杀。它还掌管着地壳与泉流，让山川保持稳定，泉流不会停歇。每个黄昏，当它听到世界的声响渐渐归于沉静，每个清晨，当它看到太阳依然升起，他就为自己孤独而伟大的事业感到心满意足。

但它依然会觉得疲惫。也许是由于它将国土管理得过于井井有条了，近些年来，它发现在这个国家的很多隐秘的角落里，都藏有一触即发的力量。它们期待爆发、期待更新、期待重新建立秩序。而它筋疲力尽，恢复体力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切都像二十年前，它还是一只小动物时，跟随一只狮子经过森林时感到的那种不安。在那段奇异的路程上，它见到了各种各样的危险：狼捕食兔子、蛇绞杀狼、瘴气闷死蛇、虫子吃掉它的尸首；或者是地震将一切生命的痕迹都埋到地下；或者是洪水，将大地变成河床。而狮子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在它经过的地方，整个世界骚动的力量会变得格外强烈，但又会获得平衡。所有经过灾难的土地，当狮子走过后，就变得生机勃勃。

夜间，所有的居民都感受到了不安。候鸟飞向更远方，兔子忙着打更深的洞，另一些动物在等待机会，它们整夜整夜睁着眼睛，竖起耳朵，倾听一千只狼在远方奔跑的声音。

在等待的日子里，野兽每晚都会做一个无比灿烂的梦：一只衰老的野兽从丛林的暗夜深处走出来，它爬上一座山峦，躺下休息。一阵耀眼的光，太阳从山峦上升起，在山峦后面是无尽的草原和森林。一只年轻的狮子率领狼群放牧着十万只羚羊，走过整个世界。

（六）

七天之后，在林间山谷，野兽透过密密的花丛又看到了兔先生。这次兔先生独自走过森林，它已经长成了一只美丽的大动物，有健壮的肩膀和闪光的牙齿。野兽跟着兔先生轻盈地跃向山谷。它们在树林间追逐，像一道光线追逐着另一道光线。它们经过的时候，带起脚下的花朵，整个森林都沐浴在一种甜甜的气味中。鸟儿忘了飞走，鱼儿忘了游动，谁都没有发现危险悄悄靠拢。

但大火却已经烧起来了。狼群点燃了山谷里的枯枝，火苗从地底燃起，很快就烧到了森林的顶端。烈火封堵了山谷的入口，只剩下高处一堵石墙可以立足。隔着熊熊大火，狼群嚎叫着催促兔先生杀死野兽。兔先生亮出牙齿和爪子，在火光中像一把把新磨的剑。它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嘶嘶的低吼。野兽在兔先生的逼视下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石墙的边缘，一朵火焰舔上来，止住了它的脚步。

大火和浓烟袭来时，兔先生正和野兽扭打在一起。它的牙齿咬住了野兽的喉咙，野兽的爪子也抓破了它的胸膛。血喷洒在兔先生身上时，它惊讶地发现皮毛被染成了金黄色，而野兽身上的金色却在一寸寸退去。它的牙齿和爪子也快速地退化着。但它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清澈。在它的眼睛里，兔先生看到在熊熊大火中间站立着一只最年轻最强壮的狮子。

兔先生感到庞大的记忆从这只正在变冷的野兽身上传来。从它是一只探出洞穴的小兽，到它追踪狮子的青年时代，到它巡视国土的成年时代，以及被兔先生跟踪的老年。每一段记忆都将一股巨大的力量灌注到兔先生身上。

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兔先生忽然看到了它原先看不到的东西。越过浓烟和烈火，整个山谷仿佛是地狱的景象，群鸟在火焰的顶端折断了翅膀、羊和鹿们奔蹿着将火焰带到更深的林中、烧焦了的松鼠从树顶摔落下来，蛇吱吱作响地缠绕着身体，渐渐变成了焦炭。在遥远的森林边缘，狼群在驱赶着动物，将它们成群地围捕、猎杀。一只受伤的母兽将自己的孩子藏进兔子的洞穴，随即引着狼群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兔先生发出了痛苦的吼声，而整个森林听到的，却是狮子的怒吼。

（七）

大火是在清晨时分熄灭的。有人说看见一只野兽从火焰的中心跃出，撞开上游的石坝将河水引进山谷。有人说在火焰的中心曾飞起过一片乌云，乌云镶着金色的边，变成大雪从天而降。也有人说，它们看到两只野兽劈开烈火，将狼群赶到地底。在最后一只狼躲进岩洞时，烈火就熄灭了。

大火之后的森林显得比原先更具生机，在每寸烧焦的土地上，都有新芽成长出来。动物们打扫巢穴，繁育幼崽，在每个夜晚侧耳倾听森林之王走过的声音。在所有平原、山川、草地和湖泊上，每天清晨，所有动物都能看到一只比原先更年轻的狮子站在山巅，它沐浴在无比灿烂的阳光里，全身的毛发都像在燃烧。当它的吼声所及之处，阳光也照进每一个角落，照到每个幼年动物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