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玉的地位如何
张廷玉的悲惨结局
张廷玉,安徽桐城人,出身书香门第,二十九岁中进士,四十五岁升为礼部侍郎,雍正时累迁为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雍正去世时命为辅政大臣,死后配享太庙。整个清朝二百余年,他是唯一享受到这个待遇的汉人。
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元朝以前,历代皇帝与大臣尚能做到“君君、臣臣”之分。但是自元朝之后,君臣关系变成了主奴关系,以大臣面对皇帝只能自称“奴才”。有清一代,即使贵为三朝老臣、辅政大臣、身为宰执的张廷玉面对乾隆的时候也是战战兢兢,被乾隆玩弄于鼓掌之间,可以说张廷玉荣耀的一生与悲惨的结局,深刻的折射了中国历史上君臣关系的一大转变。
主奴之义
乾隆十三年(1748年)正月,张廷玉进宫出席皇帝为近臣举行的一次新年宴会,宴会后他得到与皇帝私下谈话的机会。乾隆十一年以后,这样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机不可失,他趁皇帝情绪不错,提出自己“年近八旬,请得荣归故里”。
没想到,皇帝拒绝了他。乾隆从来没有想到一贯勤勤恳恳的张廷玉会提出退休的要求。虽然张廷玉已经不能承担繁巨的工作,但毕竟他的政治经验还是十分丰富的,在朝中作为顾问,对大清政治不无裨益。因此,皇帝回答说:“卿受两朝厚恩,并且奉了皇考的遗命,将来要配享太庙,岂有从祀元臣,归田终老之理?”就是说,你死后享受配享太庙,和皇帝一起吃冷猪肉的最高荣誉,生前怎么能贪图逸乐呢?
只有功高盖世、纯无瑕疵的名臣,才能“配享”太庙。一旦得到“配享”之荣,必然永载史册。因此,获得这项殊荣的人就应该死而后已,为国家贡献出全部力量。
素来缜密的张廷玉对皇帝的这个问题已有所准备。他叩了一个头,引经据典回答说:“七十悬车,古今通义。”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只有及时退步,才能保此身荣。况且宋明两朝也有享受配享荣誉的大臣退休回家的,比如明太祖就允许刘基回了老家。
这句话,让皇帝一下子不高兴了。
乾隆是中国历史上对“臣节”要求最严的皇帝。
作为一个完美主义者,乾隆希望自己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君主。同时,他也认为每个大臣都应该以最高标准来要求自己。
乾隆皇帝与雍正皇帝的性格颇为不同,对张廷玉的观感也大为不同。
俗话说惺惺相惜,但精明人有时最排斥的就是和自己差不多精明的人。乾隆和张廷玉一样,都是极为世故的玲珑多窍之人。所以对于张廷玉,乾隆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的“巧”和“滑”。
在清代帝王中,乾隆是对满汉之分看得很重的一个。在他看来,满族大臣虽然身上会有种种缺点,但是毕竟“淳朴正直”,与皇帝一心一德,对主子死心塌地。而汉族人则心眼太多,居心巧伪,“习尚浇漓”,他们太会做官,太会做人。凡事都从自己出发考虑问题,总是把个人利益置于君主和国家利益之前,因此让人不能完全放心。张廷玉就是一个典型代表。
张廷玉的应对进退,表面上淡泊大公,背后却心机极深。他虽然勤勉尽责,功劳不小,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毕竟是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虑,只不过这种动机被极高的手腕消弭得无形无色而已,因此算不上“纯臣”。主动向皇帝请求退休这件事,就再分明不过地说明了这一点。
就像对父亲的许多做法都不以为然一样,对于父亲给张廷玉如此高的政治荣誉,乾隆一直有些不舒服。乾隆表面上对父亲的每一项遗命都奉之必谨,因此对鄂、张二人刻意加以尊重。但是儿子和父亲常存在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竞争心理,父亲在遗嘱中公然为张廷玉背书“可保其始终不渝”。而在下意识里,乾隆一直在抓张廷玉的小辫子,以向父亲的在天之灵证明,您老人家看走眼了。
乾隆认为张廷玉的这句话说明他对自己的忠诚度和个人感情,远不及对雍正皇帝。正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不可依靠之主,担心会在乾隆朝落得“不测之局”,所以才要抽身退步,离皇帝而去。
这让皇帝很不痛快。天生好辩的乾隆开始拿大道理压人:“刘基并非主动求退,而是被明太祖罢斥回乡。为人臣者,当法始终如一的荩臣。比如诸葛亮,就为皇帝效忠一生,这才是大臣的最高境界。”
张廷玉奏对之际,总是思维敏捷。他立刻说:“诸葛亮遇到了战争时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不得已。自己则幸遇到太平明主,不可同日而语。希望在太平时代,能享受到林下之乐。”
张廷玉一贯温文尔雅,惜言如金,今日这样坚持己见,引经据典,让乾隆觉得十分意外,也一下把他的辩兴提起来了。乾隆又犀利地说:“真正忠君之大臣,不论什么境遇,都会一心不变。比如皋夔、稷契得遇盛世贤君,龙逄、比干则遭逢乱世暴君,处境不同,然忠诚之心相同。”
张廷玉立刻听出了乾隆的弦外之音,这不分明是说自己不够忠诚吗?皇帝出言如此之重,他不敢再接话茬儿了,于是“免冠叩首”,“呜咽不能自胜”。
乾隆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了,招呼小太监:“把张先生扶出去休息吧。”
张廷玉没想到自己的请求遭到了皇帝如此明确的拒绝。他更没想到的是,皇帝不仅仅当面拒绝了他,还在第二天,将君臣间的这一番争论公布于天下。
乾隆为人极其好胜。张廷玉一哭,让皇帝准备好的滔滔辩词卡在喉咙,不吐不快。第二天,他遂降下长篇谕旨,向全体大臣详细讲述了此事,并将这件事提到了“臣节”的高度。
皇帝说,作为得到了配享荣誉的大臣,自然应该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应该有任何私心杂念。如果把做官作为获得个人利益的工具,时势对自己有利,就全力营求;时势不利于自己,就主动求去,以保荣避祸,这就是典型的巧宦行为,而不是纯臣心术。
乾隆暗指张廷玉对自己感情不深:“日日同堂共处的朋友,一旦远离,尚有不忍。何况君臣的情谊这么多年,更应该不忍离去。张廷玉精采不衰,应务周敏,不减少壮。如果一心想以泉石徜徉为乐,怎么对得起诸葛亮鞠躬尽瘁之训耶!”
在这篇谕旨的最后,乾隆把这件事提到了君臣大义的高度:
如果卿恐怕有人议论你恋栈,因有此奏,还可以理解。如果说人臣事君之义,就当如此,则大不可……为人臣者,断不可存此心。
如果预以此存心,必将漠视一切。泛泛如秦越人之相视,年至则奉身以退耳!谁复出力为国家图庶务者?此所系于国体官方人心世道者甚大。
这篇上谕,含量非轻。前代君臣,或有师友之谊,而到了清代,只剩主奴之义。作为奴才,只有干到咽气的那一天,怎么能提前获得自由权?朱元璋以一篇“寰中士大夫不为所用诏”取消了士人们不做官的权利。而乾隆则通过这篇谕旨取消了大臣的“退休权”。
张廷玉万万没想到,自己为爱新觉罗家族祖孙三代服务五十年,换来的是这样一个评价。
悲惨结局
乾隆十四年(1749年)十一月,在一次君臣谈话中,皇帝关心地问起张廷玉的身体。张廷玉趁这个机会,详细陈说衰疲之状,再次试探着提出了退休。乾隆沉吟了一下,说,我再想想,你先退下吧。恻隐之心使皇帝破例改变了以前的决定。这个张廷玉,固然为人有取巧的一面,但是四十多年勤奋敬业始终如一,为爱新觉罗家的家业如此不惜心血,在史上也确实罕见。如今春蚕丝尽,不如放他归去享几年清福吧。
于是皇帝发布谕旨:“(张廷玉)乃自今年秋冬以来,精采矍铄,视前大减,盖人至高年,阅岁经时,辄非曩比。召见之顷,细加体察,良用恻然……强留转似不情,而去之一字,实又不忍出诸口”,因为“座右鼎彝古器,尚欲久陈几席,何况庙堂元老,谊切股肱?”皇帝派人把这道谕旨送到张府,说是否真要退休,听他自行抉择。
申请退休成功后,一块大石头落地的张廷玉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皇帝上一道谕旨说过,“从祀元臣,岂有归田终老之理?”
从皇帝对自己的亲切态度看,应该没有大问题。可是皇帝谕旨中毕竟没有明确宣布这一点。
想到这里,他开始辗转反侧起来。
在家中犹豫了多日,他终于下定决心,豁出老脸,进宫面见皇帝,请求皇帝给一个明确的表示。在以前,这样的举动张廷玉绝对是做不出来的。以“淡泊”“谦退”闻名的他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己请求过任何恩荣。做出这个决定,可见人到老年,智力结构确实会发生很大变化。
冒着深冬的严寒,张廷玉由儿子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再一次进入紫禁城,跪倒在皇帝面前,说明了自己的忧虑,“免冠呜咽,请一辞以为券”。
听完了张廷玉的哀哀请求,乾隆十分诧异,也十分不快。他从没想到这位老臣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不准他配享,他提出这个要求,明摆着是信不过自己。
不过,送佛送到西,为与父亲留下的这位三朝元老有始有终,创造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话,他就破例再开一次恩,给他写个保证书吧!皇帝同意发布恩准张廷玉配享的诏书。
得到了荣誉保证书的张廷玉兴奋之下没有因皇帝的这首诗太影响心情。他心中所有的石头都落了地,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皇帝破例施恩,按例第二天他应该亲自进宫谢恩。只是近八旬之人,昨天为进宫,已经折腾了一天,在皇帝面前又应对良久,消耗干净了积攒了几十天的精神。回来后头晕眼花,身上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因此第二天他没能起来,因命其子张若澄代他到宫门谢恩。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疏忽惹来了大祸。
张廷玉一生,对于君臣之礼,恪守极严。四十多年日日伴随在皇帝身边,从来没有在礼数上犯过一次错误。因此,乾隆原以为,张廷玉第二天一早一定会早早来面见谢恩。谁料前来的只是张的儿子。本来已经对张廷玉不满到了临界点的乾隆皇帝勃然大怒。
张廷玉没有亲来,乾隆认为这一事实证明了他的设想:张廷玉对皇帝并没有真情实感,或者说,没有丝毫感情。在其所有要求一一得遂之后,就视皇帝为陌路,连见皇帝一面都不愿意了。积累已久的怒火在这一瞬间被点燃。
当日在军机处办事的大臣是傅恒和汪由敦二人。汪由敦是张廷玉的门生,与张廷玉关系极深。他明白皇帝这次发火非同小可,连忙派小厮到张府,把这一消息传递过去,让张廷玉有所准备。
张廷玉不知是老糊涂了还是吓糊涂了,他做出了一个小孩子才能做出来的举动: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强撑着跑到了宫中,叩头请罪。这真是一个再愚蠢不过的举动。因为此时皇帝命他明白回奏的谕旨还没有发到张家。此举明白地告诉了皇帝,有人向他传递了皇帝发怒的消息。
军机大臣向张廷玉泄露消息,此举无疑是朋党积习的一大暴露。没想到自己打击朋党十多年,居然还有人如此大胆,做出这样明显的党护之举。皇帝的怒火升腾到了极点。他当面把张廷玉痛骂了一顿,并列出张廷玉四条大罪。
张廷玉志灰神丧,心惊胆战之余,他只想赶快回乡,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乾隆十五年(1750年)春天,他便遵乾隆“明春回乡”之旨,收拾打点京城的一切,应该送人的送人,应该变卖的变卖,准备早早登上返乡之程。
不料越着急,事情越有意外。乾隆十五年三月,就在张廷玉已经写好了给皇帝的奏折马上要起程之时,遇到了皇长子永璜去世。
张廷玉曾经做过永璜的师傅,有师生之谊,因此必须参加丧礼。在一次又一次行礼如仪之后,好容易熬过了初祭,丧礼算是告了一个段落。张廷玉于是向皇帝上奏,要马上起程。
不料这道奏折又一次令皇帝勃然大怒。乾隆对这个长子很重视,长子之丧令皇帝十分伤心。皇帝心情不好,就要拿大臣出气。张廷玉很清楚乾隆的这个脾气。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这一次是自己撞在了枪口上。
乾隆又一次降下谕旨,旧事重提,认为毫无忠心的张廷玉不够配享资格。皇帝说,张廷玉在雍正年间,不过是一个称职的秘书;在乾隆年间,也不过是旅进旅退,毫无建白,毫无赞襄。朕之对他一再姑容,不过是因为他资格老,所以把他像父亲传下来的“鼎彝古器”那样摆在朝堂之上,做做样子而已。
在这篇谕旨之后,乾隆还把历代配享之臣开了个名单,送给张廷玉阅看,并让他明白回奏,自己配不配得上配享之荣?这个配享的资格自己还想不想要?皇帝忽晴忽雨,忽左忽右,将八十岁的老臣玩弄于股掌之上,使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事件的结果当然一目了然:廷臣集议,大家一致认为张廷玉不应配享。于是张廷玉被皇帝明令取消配享资格,灰溜溜回到了老家。为了配享,张廷玉奋斗了一生,没想到最后还是栽在了这个上面。
少小离家老大回,再度踏上故乡的土地,他却只有挥不去的羞愧。辛苦工作了一辈子,最终却丢了伯爵和配享两项荣誉。他深闭家门,很少见客。然而,噩运却并不甘心到此为止。张廷玉精神刚刚好转,朝廷中又出了一件祸事:他的亲家四川学政朱荃,在母亲去世后,为了挣点“考试补贴”,居然隐瞒母丧消息,“匿丧赶考”,为御史储麟趾所参。
这件事发生得真不是时候。皇帝又一次想起了张廷玉,因为朱荃在仕途上起步,就是因为受了张廷玉的举荐,何况张后来又和他做了儿女亲家。这样一个品行卑污之人居然受了张的举荐,可见张廷玉并不像他自己所说那样“清白”,乾隆十四年间,张氏难保不曾在别的事上欺骗过皇帝。
绝不容眼里掺一点沙子的皇帝决定,收回以往三代皇帝对张廷玉的一切赏赐。
乾隆十五年(1750年)八月,钦差大臣德保来到了张家。张廷玉率领全家,跪在门口迎接。他早早遵旨,把三朝皇帝赏赐给他的字画、珠宝、衣服器物收拾到一起,准备交给德保。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德保不但带了十多名随从,还从知府那里,借来了二百名兵丁。这二百名军人事先显然准备充分,进了张家,不由分说,以查找是否还有遗漏的赏赐物为名,开箱砸锁,挖地三尺,居然抄了张廷玉的家。
由收缴赏赐之物变成了抄家,这一举动引得举国惊疑。毫无收获的皇帝也觉得这事做得没有什么意思,后来不得不下了道谕旨,说是德保弄错了皇帝的旨意,他并没有命人抄家。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抄家是何等大事,德保不弄清楚,怎么敢贸然行事?就算德保是真的糊涂弄错了,乾隆必加严谴,何能不追究责任?事实明摆着,就是皇帝想置张廷玉于死地。
虽然逃过了一死,但既经抄家,张廷玉名誉也就彻底扫地。
修炼了一辈子臣术,最后还是一败涂地。经此打击,张廷玉彻底灰心丧魄。他日日兀坐家中,终日不发一语。乾隆二十年(1755年),在家中苟活了五年,张廷玉终于死了。
消息传来,乾隆也感到一丝悲痛。毕竟他们君臣相处了十四年,回想起张廷玉一生的所作所为,他感觉自己对张廷玉确实苛刻了点。毕竟,张廷玉为大清辛辛苦苦工作了近五十年。皇帝做出眷念老臣之姿态,宣布宽恕张廷玉的一切过失,仍然命他配享太庙。恤典如常,谥文和。太庙那块冷猪肉,皇帝恶作剧般反复折磨多次后,终于又摆到了张廷玉的嘴边。只不知张廷玉是否死后有知。
本文摘自《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
作者:张宏杰
《饥饿的盛世:乾隆时代的得与失》
作者:张宏杰 著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出品方:华章同人
出版时间: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