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医秦明之无声的证词句子
我叫秦明,是一名法医。我刚才往一席的舞台上一站,突然间就有一种既熟悉又紧张的感觉。熟悉,是因为我会经常出现在周围很多人围观、中间就我一个人的地方。 紧张,是因为我是第一次接受到这么热烈的掌声,谢谢你们。当然大家别紧张,我今天不是来验尸的。
很多朋友都问我,说你为什么会选择法医这个职业。其实作为我个人的答案非常简单,我父亲是共和国第一代正儿八经的刑事技术专家,我母亲是一个护士长,我父亲让我子承父业当警察,我母亲说你当医生,当警察,当医生,当警察,从小就是这样的灌输,最后我当了法医,两全其美。
1998年我走进法医系的时候,当时才知道这个专业非常非常冷门。全国当时一年只有200个法医专业的毕业生,而我们班40个人,我是唯一一个填第一志愿到法医系的。 大一一放假,因为我父亲之前说了是警察,就走后门,然后我就到法医部门去见习,就开始了法医工作。 有一天就接到一个110的报警,说是一个群殴案件中,一名18岁的少年中刀死亡,你们要出现场。因为,我们国家规定只要是非正常死亡的案件,法医都必须到场验尸的。 所以我就跟我的老师去了以后,经过现场勘查和尸表检验,我就准备收工了。为什么呢,因为当时110出警比较快,三名犯罪嫌疑人很快就已经被抓获了。
所以我的老师说,你别回去,你得跟我去殡仪馆解剖。 我说,人不都已经抓了,破案了,还要做尸体解剖吗?他说那是必须的,因为刑事案件,尸体必须解剖,因为法医的解剖结论,在整个庭审过程中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我当时心想,哎呀,形式主义,不就是过过场吗。我们就到了殡仪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新鲜尸体,用我们的话说叫「新鲜尸体」,你们听了不太适应,它跟学校的标本是不太一样的,对心里的震撼不太一样。 我也以前经常会幻想着自己能够和我父亲一样,参与一个命案的侦破。
但是我的第一课太残酷了,在解剖台上把尸袋慢慢地拉开,呈现出来的面孔我非常熟悉。也就是说我第一次参与解剖的死者是我的小学同学,我当时就整个人都麻了,就站在那儿不动,后来老师一问怎么回事,我说我认识他,老师说那不行,那你就回去吧,我说不能回去,如果我这一关挺不过去,我以后还怎么去当法医啊,都有心理阴影了。 所以我就在那里,看着尸体解剖,因为我是见习生,不能上手术台,这个尸体经过检验以后,发现死者是三刀,被捅在肚子上,一刀捅在胸口,捅在肚子上的三刀,没有伤到脏器和血管,所以不是致命伤,而他的致命伤在胸口,刺破了心脏,当场死亡。 但是侦查那边传来消息说,三名犯罪嫌疑人我们都突审过了,所有人都不承认捅了他的胸口,都说捅肚子。
怎么办,怎么去甄别这个犯罪嫌疑人?法医在这几处创口仔细检查了以后发现,胸口的这处创口,它的边缘有一个小的皮瓣,而这种皮瓣用我们法医学分析,很有可能这个凶器的刃口,是有一个卷刃的,因为它卷刃,抽刀的时候就会把皮肤,给带出来一个皮瓣。 所以我们就赶紧把物证,收缴过来的三把刀拿过来看,一看,果然其中有一把刀,是卷刃的刀,那么这哪一把刀是谁拿的,其实是很清楚的,也就是说我们通过伤口找到了刀,从刀找到了犯罪嫌疑人。 就因为这一个细小的细节,导致了这个案件确定了真正的犯罪嫌疑人。
所以这个案件,是我第一次见证法医在命案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的案件。你们对法医的了解应该主要源于一些港台和国外的法医剧,比如《鉴证实录》啊,《CSI》啊,它那里面的法医,戴个蛤蟆镜,拎个勘查箱,进出于犯罪现场,英姿飒爽,帅气逼人。 所以我今天往这一站,你们说,呀,电视剧都是骗人的啊。其实电视剧它就是骗人的,法医工作没有那么帅气,很艰苦。
我大学毕业以后,就到了省公安厅工作,拜了我们当时的法医科长当老师。我们喊他师父,现在我的师父呢,已经也是在全国知名的法医专家,在我们省也是法医总头领。
拜师没几天,他就带我出了个现场。这是一个垃圾场,一个拾荒者发现了一个白色的编织袋,拉开编织袋一看,里边是一具尸体,所以报了警。
据说这个尸体是一具尸蜡化的尸体,尸蜡化是人体腐败以后,在潮湿缺氧的环境里,它的脂肪皂化,变成像肥皂一样,这样的尸体很臭。
我之前在实习阶段,已经接触过很多尸体,但是还没有看到过尸蜡化的尸体,所以没经验,别人戴了两层手套,我就戴了一层,师父说你为什么只戴一层啊,我说戴两层手感不好。(笑声)
整个解剖的过程完事了以后我把手套一脱,完了,这一双手全是尸臭味儿,尸臭味的粘附能力非常强,任凭你用洗衣粉、洗衣液、洗洁精、香皂、肥皂都是洗不掉的,别人饥肠辘辘地端着碗去吃饭,我一端碗,一拿到嘴边,一股味儿,一拿到嘴边,一股味儿,没有办法下咽。
后来师父就给了我一把香菜,说你试试这个效果,我拿着香菜搓了搓手,一股香菜味儿,我赶紧吃完饭,回家洗了一个澡,一闻,又是尸臭味儿,没办法,这总得见人呐,就去市场买了一些香菜,带包里,没事儿搓搓。
当然了,还有其他的一些艰苦,比如说有一次一个山区里,我们发现了一个母子三人死亡的案件,我们去了。
山区是土葬区,土葬区是没有殡仪馆的,法医的尸体解剖室一般都是依托于当地的殡仪馆建设的,没有殡仪馆就没有解剖室,那么我们就只有蹲在冰冷的河边进行尸检。
当时零下十几度,三具尸体,一做就是七八个小时,我说的「做」是「做手术」的「做」,一蹲就是七八个小时,等到我想站起来的时候,两个腿已经完全麻木了,根本站不起来。我的助手他那个鼻涕流出来他也不知道,就冻成冰棱就挂在鼻尖,然后我一掰就给他掰下来了。(笑声)
很多人认为做刑警是很危险的一项工作,因为他们整天在刀尖上舔血,法医其实也很危险。这些危险可能来自于现场,比如说现场有毒气,或者是有爆炸物质,也可能来源于尸体,比如说这个尸体,患有烈性传染病,在尸体检验和现场勘查之前,这些都是未知的。
有一次我去出勘一个爆炸案件现场,这起案件中有六个人死亡,这是大案件了,所以专案组密密麻麻坐了很多人,都在讨论案情。这时候一个现场勘查员拎着一个纸箱,就piapia地走进来了,然后别人说,你那是什么呀,他说是电瓶。
因为爆炸案、很多爆炸物是需要电引爆的,所以在现场发现电瓶也很正常,于是我们就放那儿了,没人关心。过一会儿一个老专家来一看,说这个不像电瓶,形状不像,而且这个纸盒的缝里也应该不是电瓶,他就小心翼翼地把这纸盒打开,里边是十二公斤硝铵炸药,雷管已经插好了,也就是说稍微不注意,可能今天就没人在这儿讲这段儿了。
很多小女孩看了《鉴证实录》以后,说我也要像聂宝言这样。所以她也去学法医,学完法医可能工作几天以后,就受不了现场的血腥残忍,也可能是忍受不了工作环境的艰苦,就申请转行,去做DNA检验,或者是理化检验,这样对着仪器不用对着尸体。
我有一个同学,他做了七八年法医,前不久也转行到派出所去当民警了,我问为什么要转行,他说,我天天做噩梦,睡不着觉,我实在是没办法坚持下去。
所以这个职业必须是需要热爱才能够坚持下去的一个职业。有很多人说,你把法医说得这么不堪,你是不是后悔了?
我不后悔。我觉得我是非常钟爱这个职业的,因为在整个破案的过程中,你对现场和对尸体的检验、发现的痕迹,这种抽丝剥茧的感觉和沉冤得雪以后的那种成就感是让人无比兴奋的。
很多人认为法医就是尸体检验嘛,别人说你是干嘛的,法医,哦,解剖尸体的,其实法医不是解剖工,法医他是整个命案侦破过程中的最关键的因素,他的地位是无可取代的,法医我用一个时髦的词儿来诠释他,叫「尸语者」。
我们就是通过现场和尸体的一些细微的痕迹来还原出整个现场,这等于是帮尸体说话,说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说这句话可能有点阴森森的,这个会场估计下边也挺冷,但确实是这个样子。
我们的工作除了对尸体检验要解决他的死亡原因、死亡时间、致伤物和死亡方式等一些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们需要通过现场的痕迹,对整个现场进行还原,这叫现场重建,然后根据还原的情况,我们会对犯罪分子进行一个刻画。
就是这个人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除了这些一般的尸体,除了身上带着证明身份的物品或者是有数人在场或者是死在家里,其他的对于法医来说,一到现场这就是一具无名尸,那么怎么去最快地找到尸源,也很重要,因为找到尸源是破案的基础。
前不久,发生了一起碎尸案件,法医从现场搬回解剖室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半副骨架,那么怎么通过这半副骨架来锁定这个死者到底是谁呢?
他们在检查的时候发现了有五根肋骨,都有骨痂,骨痂是骨折以后经过愈合产生的东西,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在死亡之前,有过五根肋骨骨折的历史,而且还愈合了。
那五根肋骨骨折,一般情况下是要住院治疗的,所以他们就在医院搜寻符合条件的人,很快就找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到这个死者家里面去一搜,很快就破案了,是她丈夫杀了,碎尸,甩出去的,这个案子也就这样破了。
还有一年我和我的师父去出勘一个现场,是一个小山村里面,一对老夫妇被杀害,这对老夫妇平常不太跟人来往,什么人会杀害他们,社会关系也很简单,没什么矛盾,所以侦查一时就陷入了僵局,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么我们到了现场以后,通过现场勘查、现场还原就发现,这个犯罪分子在杀人前后多次进出现场,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动作,就是他杀完人以后会把死者的衣服撩起来,用刀在他的背后划圆圈。
这个动作提示,这个人可能心智不太成熟,可能智力有问题,或者精神有问题。当然了,有了这一点还没用,因为有那么多精神病患者,那么多弱智,怎么查?
那么我们就继续进行尸体检验。我们发现两名死者的身上有很多骨质上的损伤,也就是刀尖捅在了骨头上,这样的损伤,那么我们就分析,凶手如果拿着刀去捅别人,刀尖顶在了骨头上,他的手会由于惯性下滑,那么他的手很有可能就会碰到刀刃,那么他的手就会破。
我们就分析这个凶手,很有可能手部受伤。当然了这个刻画也没有多大用,最后我们就想在现场找到凶手的血,因为我们知道现在有DNA技术。但是整个现场全是血,你怎么从这里边挑出犯罪嫌疑人的血呢?
大海捞针啊,但是我们通过现场勘查呢,皇天不负有心人,我们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血迹。这个特征性血迹是一个血的橡胶手套印,当然了那个天戴手套的肯定是犯罪分子,肯定不会是死者。
一般手套印在墙上,都会以粘附形态或者是擦蹭形态保留的,但是这个手套印呢,它的指尖有一个喷溅状的血迹,它指尖为什么会有喷溅状的血迹?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手套里边有血,在墙上一挤压,血从破口处喷出来。
那么既然是手套里边的血,就应该是犯罪分子的血。所以我们在现场,提取到了这个血回去一做,不是两名死者的,说明是犯罪嫌疑人的。有了这么多条件,这个案子很快也就破获了。
所以法医是一个需要细致入微的工作,每一个创口、每一个痕迹、每一个部位、每一个线索,可能都会成为你破案的关键。如果你一时疏忽,很有可能就会导致你全盘皆输,案件破不掉。
同时法医也是一门自然科学。我觉得它自然科学就该严谨,它不应该受到任何外界因素的干扰和践踏,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逝者,对得起事实,对得起科学,为不明者洗冤。
是我们这个职业的核心内容。但是,法医因为要做伤情鉴定和其他的鉴定,这个鉴定都是双方当事人的利益挂钩的,所以他也会经常成为被告,而且有些人对法医也是敬而远之的,他们甚至不和我们握手。
这些都无所谓,我比较难过的是经常会受到误解。以前接到一个信访案件,一个女子过来告诉我说,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他跟我谈了两年恋爱,我堕过胎,现在分手了。
我当时就纳闷了,我说你该打情感热线啊,找我不太合适吧。她说那不是,她说人体轻伤鉴定标准上,明确规定流产是轻伤,对吧,这是一起故意伤害案件,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啊。
我当时应该回答她,我说,这个标准它的适用范围,是外力直接引发的一个后果,必须要有直接因果关系,才能适合用这个标准,来进行鉴定的,但是我当时脑子一蒙。
我就问了她一句,我说那你说故意伤害案件,你说,致伤工具是什么呢?结果就因为这一句话,我被领导训了一年,没事儿就拎我过来骂一顿,就提这事儿。
这件事情还没有平息,又发生了一件事。一位女士,患有膝关节的退行性改变,退行性改变是疾病,是一个老化的象征。但是她和别人发生纠纷以后,就总感到自己的膝盖不舒服,对方也是妇女,两个妇女之间打架。
然后她就来做鉴定了,她说我膝盖被人家打伤了,你要做鉴定啊。但我们检验她是没有伤,她只是退行性改变,那么我们只能给她下一个不构成轻伤的鉴定书。
鉴定书下发以后,她就非常生气,她就翻鉴定书,一边咬牙切齿地翻,翻到最后,呀,鉴定人,秦明,打我的那个妇女不叫秦某吗,两个是一伙的,一家的。于是她就在网上各大网站就开始发帖说,省公安厅法医秦明,上蹿下跳,包庇自己的堂妹,为她掩盖罪行。
请注意她写的是堂妹,一直到现在,我这心里的坎儿都过不去,我知道我挺显老,但你也不至于把我一个30多岁的小伙子,安排给一个50多岁的妇女当堂兄吧(笑声)。
随着工作阅历的增长呢,我呢,思想观念发生了一些改变,大家对我们这个职业的误解,可能就出于对我们职业的不了解和对法医学知识的不了解。所以我后期玩微博,包括今天的演讲,包括我写书,其实都是为了让更多人去了解和支持我们这个职业。
我也经常会号召我的同行、同学们,也加入我的队伍,能多讲故事给大家听,因为我相信,以这种喜闻乐见的方式,是最容易让大家理解和关爱我们。
每个省恐怕只有四五百名的特殊职业的人群,除此之外,法医也是一个看破生死吧,就是,怎么说呢,就经常和死亡打交道的一个职业,也教会了我很多人生道理。
法医跟医生看到的死亡还不太一样。你可能看到的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你可能看到的就是一个尸块,你可能看到的是非常残忍血腥的现场,看到的可能这个人本来应该健康平安地活在世上,却惨遭毒手。
所以别人问我你怎么去心理减压,我说不需要减压,随着工作时间的延长,每个法医都会有一个心路旅程,一开始可能是害怕,然后到对死者的悲悯,再到对犯罪分子的仇恨,最后是淡然,这种淡然不是情感的淡然,而是对生死的淡然。
当你全心全意投入到案件侦破工作中去,你可能已经看破生死了,那一旦看破生死,就过了这个坎儿。过了这个坎儿的法医,通常都不会是性情阴郁的人,而是性格开朗的人,喜欢讲笑话,就像我这样。
所以最后一句话来结束我今天的演讲吧,这句话来自于我的第二部作品《无声的证词》里:一双鬼手,只为沉冤得雪,满怀佛心,惟愿天下太平。祝大家平安快乐,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