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中过客的主要内容
过客 1925.3.2
时:或一日的黄昏
地:或一处
人:
老翁——约七十岁,白头发,黑长袍。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
过客——约三四十岁,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正要将坐在树根上的老翁搀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孩——(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罢。
翁——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孩——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翁——乞丐?不见得罢。
(过客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暂时踌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翁——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客——(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翁——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惊起)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翁——那么,你,(摇头,)你只得走了。
客——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象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翁——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客——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准备走路。)
孩——给你!(递给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客——多谢,(接取,)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客——(似笑,)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客——(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客——对咧,休息……。(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翁——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客——我愿意休息。
翁——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客——是的。还是走好。
翁——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客——(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翁——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极暂时中,沉默。)
翁——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客——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即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过客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过客》:对绝望最深沉的反抗
在奉俊昊的《雪国列车》里,正反双方的决斗被局限在列车这个一维的构造之中:在南宫实施他爆破列车的计划之前,除了前进和后退,没有第三条路。在鲁迅的《过客》之中,整个场景的维度更加单一:不仅不存在炸开第二维时空的可能性,连后退的路都被封死了。过客唯一的选择就是不断地向前,即使坟殊途同归地矗立在尽头。
从一开始,整个《过客》就呈现出了其高度概念化的一面。“时:或一日的黄昏;地:或一处”,人物的年龄也是模糊不清的。这不禁让人想起红楼梦的开篇“大荒山无稽崖”,恨不得明明白白告诉读者,我的整个故事就是架空的、虚构的。可是,不论是《过客》还是《红楼梦》都是最现实主义的作品。高度的概念化、抽象化,何尝不是反映了人类最基本的生存困境、最深刻的存在密码?有谁能说,在时间的逆旅里,你我就不是一个过客?“光阴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你看,至少苏东坡敢于承认这一点。
首先,让我们关注一个细节:过客没有名字。为什么没有名字?这首先当然是因为,我们说名字是“表现自我,区别于他人的符号”。没有名字的人,也就是没有自我的人;也就是“常人”,是我们每一个人。同时,有了名字,也就有了可以追溯的过往,有了一段与之相关的回忆。有了回忆就有了牵挂和眷恋,向前的脚步便会迟疑和放缓。但是,文中的过客是绝无可能停下他的前行的,因为作者所设置的这个单线程的赛道最直接的就是时间本身。“光阴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豁达乐观的苏东坡参悟了一切。坟作为唯一的终点,半点由不得人。而遗忘:遗忘是人生的基本生存经验。如果有那么一个人,记得从出生到死亡每一秒发生的经过,那么他和我们不是同一种人。对自己名字的遗忘是对过去最为彻底的遗忘,跨过忘川的来世亦不过如此。
对过去的遗忘,还因为过去不值得留恋。“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五个“没一处”,实际上讲了三层意思。。地主、驱逐和牢笼象征了封建剥削最好理解。“皮笑的面容”和“眶外的眼泪”,如果结合《这样的战士》里的无物之阵,也不难理解,是指虚伪的封建礼仪制度。“没有名目”最难理解。如果简单地“革命地”去理解,或许可以解释为封建的繁文缛节。没有名目的世界,也是过客所身处的没有名字的世界。现存的种种“有”令人心烦,充满了压迫;反抗到彻底,我们就进入了“大无”的世界。
文中过客直接提到他上路的原因是“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这是什么声音?文章没有交代,但我想应该不仅仅是死神的呼唤(大笑)。我们在FrozenⅡ里也遇到了一个呼唤着主人公的声音,那是蕴藏着Elsa身世之谜的存在密码。这个叫唤着催促着过客的声音又是什么呢?我们知道,虽然小女孩没有听到,但老翁听到过这声叫唤,只是最终没有理睬。
在海德格尔看来,聆听本身也是一种能力,“唯有所领会者能聆听”。三个人对同一声音的不同感知,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实为三者的关系问题。如何理解小女孩、过客和老翁三者的身份?根据解释学的原则,我们还是需要回到三者对同一事物的不同理解。对于老翁来说,路的尽头毫无疑问地是坟。过客先前不知道,在从老头那儿得知真相之后,依旧决然向前。而对小女孩来说,前方是许许多多野百合、野蔷薇的所在,是生机勃勃的乐园。
这能说明什么呢?为什么鲁迅偏偏要安排这么三代人呢?在我看来,以正行走在路上的过客为中心,老头是停滞不前的曾经的过客,小女孩则是潜在的、或者说尚未自觉的过客。由于前述背景时空的模糊性,三代过客的交遇才成为可能。
成为一名过客,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直面生活世界本身的破碎、荒诞和无意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而未来呢?在《写在<坟>后面》中,鲁迅这样写道:“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那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在于从此到那的道路。”而在《故乡》中,鲁迅把路和希望类举:“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这是鲁迅对“反抗绝望”的解答:“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等同”,对绝望的反抗并不意味着肯定希望,而是同时否定二者之后的现实抉择。绝望和希望都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走出一条路来。如林雪飞所言,“‘走’成为了鲁迅的一种生命哲学。”由此,我们才理解了那声遥远的呼唤:一如它给予了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石上山的毅力和坚忍,它也是过客赖以支撑着向前行进的精神支柱。它植根于生命的深处,或可理解为强力意志(尼采)或生命冲动(柏格森)。从某种程度上,也可以和FrozenⅡ互参,即这声询唤的发起者和对象都是自我。根据费希特,自我不但设定自我(正题),也设定了非我(The call/voice)(反题),正反合的结果就是自我在自我之中对设一个非我与自我相对立(合题)。换言之,正是自我发起的这声询唤迫使我自己走出自己的舒适区,走出自己的一片新天地。我的过去,我的现实命运连同我的未来,全部被我当做是一种渗透进我的现在的势力来承受。我不会因过去的重负而消沉,不会因世界的冷漠而屈服,不会因想到死亡而恐惧,更不会因此而丧失掉我的“现在”;我将永无止境地用我的行走来反抗绝望。正是在行走中,我抓住了我生活的全部。
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变色。——《野草·淡淡的血痕中》
附:这是我的《野草》随评第四篇,前几篇索引戳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