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可爱的小蘑菇
《琢玉》墨书白
秦衍死后第十年，癸亥年冬末，傅长陵陨落于轮回桥。
至此之后，再无云泽。
他写——我等你。
这就是他少年时的喜欢，干净得让他每一次回想，都为之心颤。
至此山高水阔，直至傅长陵身死，足足四十二年，这个人像是从未来过他的生命，再未相见。
他说好要回来，他没来。
哪怕他觉得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绝望，每一步都这样艰难，前方人不闻不问，他似乎是一个人面对千军万马，一个人孤军奋战，可他都会走下去。
他已经这么走了一辈子。
不怕再走一辈子。
可这一次他的眼泪是真的眼泪，无药可止；
他的痛苦也是两世之痛，无人能救。
这不是当年的晏明，他的对不起，他接不住，他的为什么，他答不了。
“我之情爱，与他无关。”
“身不由己，是吾之过。”
“命不由己，是吾之过。”
“情不由己，亦是吾之过。”
“今日情根已除，孽业亦消，”
“真君再无困扰，我亦……再无困扰。”
他心里的秦衍，还钉在浮屠墙上，还受着千刀万剐，还在被业火焚身，还在他心里，跪在他身前，抬手插入自己心口，生剖出那根情根，在他面前碾碎。
他在告诉他，他终于承认——
原来他喜欢他。自风雪初见，到而今重生，他傅长陵喜欢秦衍，足足四十二年有余。
他是秦衍，可他不是傅长陵爱着的，亏欠的，放不下的秦衍。
傅长陵笑着收回目光，往山中走去。
多远的路，他都能走过去，走不动了，他还能爬。
只要秦衍还在等他。
不过他没察觉的是，那一刻，他从没想过。
如果他没等了呢？
“师弟，人如玉。”
“刀琢斧凿，死生百痛，方得玉成。”
“此生无论生死悲欢，都愿师弟不弃道心，不违本心，不忘初心。”
“大道难成，”
“愿得玉成。”
不是每一份感情，都能担得起情之所钟。
而情根生成，与命相连，故而自古到今，未有因此得道者。”
他突然很想问问他。他要多喜欢一个人，才能有这么一根情根。
这一辈子，他还会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
“你们要的，是云泽欠你们的一份公道。
而如今这份公道，我为云泽偿还。”
“你们当年失去了身躯，我还你们血肉。”
“你们当年经历过的痛苦，我愿同样再历一遍。”
“一年，十年，百年。终有一日，”
“我能渡尽诸君。”
“人都有爱恨憎怨，他要以一人之力承担十万人之恨，他会变成什么样，我不知道。”
当年他取往生花，年仅不过十八。
他还是少年郎，还未见过这世间真正的模样，便要去直面十万人之恨。
那恨来源于他的师门，生他养他的地方。
这个地方训诫他“祛邪扶道、守心如一”，却转头联手仙界之人，屠杀十万无辜百姓。
他一遍一遍经历过那些人的痛苦，三个月，万骨崖下近一百年，当他从万骨崖出去的时候，他又哪里是当年风雪之中的晏明？
前世今生，终于有那么一刻，他们在一起。
或生或死，都是他们一起去。
“我在你身前。”
“他们欲以法阵毁你，我就毁他法阵。”
“他们欲以兵刃伤你，我就折他兵刃。”
“他们欲取你性命，我便让他们神魂巨消，再无轮回。”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
他没有重生，没有回少年，他始终是当年的华阳真君。
孑然一身，独负山河。
“我没有救世之心。”
“当仙盟之主，是为了报仇。
救云泽，是生无所求。
我只是个普通人，想守的，也只是一方天地，身边亲友。”
但是他有救世之心。
“他有，我便愿意循着他的路走下去。”
“他是君子，我当个君子；他想救云泽，我便救云泽；他要用剑守百姓苍生，我就用剑守百姓苍生。”
“他死了，”傅长陵声音微顿，片刻后，他慢慢出声，“可是我可以活成他喜欢的样子。”
“如果有一天，他能在什么地方睁眼看到这世间，看到我，他不会遗憾。”
“他会想，原来秦衍这一辈子，没有喜欢错人。”
年少时也想过，如果有一日, 他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无情道不修也无妨，只是他从没遇到过喜欢的人。
等后来他遇到了，不能在一起, 于是爱就成了折磨，无情道成了他的救赎，他克制自己所有情绪, 一个人走下去的唯一办法。
傅长陵笑眯眯没有说话。
那一刻，其实他很想把那句话补全。
若是不能开玩笑，那他所有克制不住的真心情动，便都再无遮掩了。
然而这世上最难以面对的事，从不是恶。而是且善且恶。
她的剑可以指邪佞，却不能指苍生。
我的秦衍，他爱我的。
那是那个世界上，少数爱着他的人。
“长陵，”秦衍勉强笑起来，“师兄带你回家。”
“我会拉你的手，我会触碰你，我会拥抱你，我会亲吻你。”
“我会爱你。”
“我们有很长的时光，师兄，”
他垂下眼眸，遮住自己那似如孩子一般的期盼和欢喜，“我们慢慢来。”
可这人世间最伤人，恰恰不是多少极端的恶意。而是那不经意之中，流露的无意。
因为那份无意最真实，也永远不可控制，难以察觉，甚至算不上恶。
可它就是伤人。
他想要让这一世的秦衍，始终是他初见的模样。
他是鸿蒙天宫的大师兄，是众人景仰的皎皎君子，是天上明月，是人间宝玉。
所以秦衍要守的，他都得帮他守；秦衍在意的，他都要帮他在意。
“后来你干干净净一身白雪，封神化道，万人景仰天下尊崇，他便没什么遗憾，再高兴不过。”
在最苦痛，最黑暗的时刻，在他在泥泞之中挣扎的时光，那个叫傅长陵的青年，是他抬起头来仰望这黑夜时，唯一的星光。
你看，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做了他所有想做的事，成了他少年想成的人。
前世薄幸，辜负君恩，今生得见，不知因果，多有冒犯，还望岁晏君宽宏当量，情爱之言，切勿放在心上。日后愿为犬马，生死不负。”
“不恨你。”他沙哑出声，
“我永远不会恨你。”
“我永远爱你。”
“傅长陵，”秦衍终于出声，他说得极为艰难，“你别走，我什么都应你。”
他突然明白了江夜白让他修无情道的意义。
至少能在人生最痛苦的时候，保留一份体面。
他们两个人在夜里，像是交缠的藤蔓，在这静默冷寂的世界里，互相依靠着，用身上那一点点温度，给予着对方撑着走过世界的温暖。
“双星耀于天日，唯君明亮如初。”
这样张狂又温柔一个人。
这样漂亮得落在人眼里，就等于落在心里一辈子一个人。
上一世，他用对他的恨支撑着自己走过这大半生。
而这一世，面对死别生离，师友离散，他却唯有希望能够用对他的爱，撑过自己，走过这下半生。
有人满世界仓皇逃难而来，有人一人一剑，迎着艰险而去。
他也好，秦衍也好，江夜白也好，他们之所以可以站在苦海之上，是因为有人在他们脚下，用白骨搭建出了浮船。
以数万修士性命突破，天道容不得他，仙道容不得他，就连秦衍自己，怕也容不得自己。
江夜白为了业狱，舍了秦衍。
而如今他为了云泽，也要舍了秦衍吗？
一面是所谓的云泽苍生，一面是被辜负两世的秦衍。
他不知前路，不知何方。
“天地君亲，为人立世，先护好身边人，才谈得上护这苍生，你手中有剑，却不敢提起来，纵使渡劫飞升，又有何意义？”
“你要我参悟天道，可若我连本心都不存，何谈天道？”
“天道在心，而不在人。纵使我身死道陨，但凡云泽还有一人尚在，便仍有生机。”
“不服天道，便是我道。”
“师兄，”他笑起来，“我来接你。”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注视着自己，便满眼都是自己。
当年他亲自送他上审命台，他逼他手剖情根。
秦衍从不怪他，从不恨他，甚至于连赎罪的机会，都从不曾给他。
如今他要他的命，他也给得心甘情愿。
理智与感情一次次撞击在一起，无端的信仰和曾经的挚诚狠狠冲撞。
他眼前早被鲜血模糊，目及之处，只有一袭白衣。
那是他的终点，他的宿命，他的归途。
“秦衍，是你先爱我的。”
是你先爱我的。
是你耗费了一生，在暗处默默爱着这个人。不言语，不倾诉，不抱怨，不憎恨。
哪怕最终手剖情根，无疾而终，却都遮掩不了那漫长三十年时光里，无论生死爱恨，无论大义小节，都泯灭不了的一份可怜又可悲，弱小又坚韧的感情。
“阿衍，我想当一个，自私一点的人。
所有人都放弃你时，”傅长陵声含哽咽，“还有我在。”
神佛不渡，此世有他。
他护了一辈子的苍生。
如今，他想好好的，护一个人。
他睁眼看是云泽哀鸿遍野，闭眼是业狱尸骨满地。
“一谢师父，救命之恩。”
“二谢师父，教养之德”
“三谢师父，十六年来，如父如师如友，大恩大德，晏明终生不忘。还望日后，师父似泰山安在，顺遂无忧。
“不肖弟子秦衍，拜上。”
他埋在他的世界里，他的灵魂里，他的一切。
他们从未这么近过，生命所有悲喜传递，分享，交织的三十年，仿佛终于有了某种实质的表现。
他们早是如此了。
早是互相生命里的慰藉，世界里的唯一。
他们的灵魂，命运，生死，早就纠缠在一起，没有半点遮掩。
他在晨光中凝视着秦衍的眉眼，从头到尾，从始至终，无论前世，亦或今生，秦衍都始终坚守着他的剑，恩怨相报，因果相偿。
他付出的从不曾追问汇报，他欠下的都以命偿还。这是秦衍的道。
而秦衍，就是他的道。
月光，蔷薇，穿着嫁衣的姑娘。像是上天给予他最美好的礼物，于是他慌忙伸出手，将这个带着夜风与花香的姑娘，一把揽入怀中。
只是他爱着一个人。
那个人爱这世界，爱这山川。
于是他跟随着他的脚步。
上一世他死去，傅长陵生无所依，于是以命续云泽。
这一世他活着，傅长陵心有所念，于是以命护苍生。
“傅长陵两世救世，两世为圣，”傅长陵笑起来，“都只为一人。”
他感觉内心深处情绪疯狂生长，上一世那份喜欢，上一世的依恋，上一世的爱恋，上一世他克制、隐忍、不肯言说、甚至为之羞耻的感情，疯狂涌惯而来。
他就是想喜欢一个人，想让他好好活着。
他就是想自私，想不顾苍生，想救一个人。
这又有什么可耻？又什么不可以？
“我许三个愿望。”
“一愿愿两界灵气复苏。”
“二愿苍生向善伐恶。”
“三愿岁晏道君秦衍，平安喜乐，一世无忧。”
因他深爱一人，他做不到放下，做不到忘情，做不到面对这个人生死还能看淡，觉得这万物苍生不过蜉蝣，爱而不取，恨而不伤。
“从来没有这样的天命。”
“天命本就是人造，自己手中的剑，才是真正的天命。”
“我愿为行者，步度万里川。”
“朝闻晨间露，夕知暮霭还。”
“万殊一剑里，山河守长安。”
“三千春秋度……”
“只等一人还。”
轮回桥水，一半为阴，一半为阳。阴属业狱，阳归云泽。
而后神坛之上，江夜白与傅长陵中间，一位蓝衣道君手执拂尘，长剑反手执于身后，目光眺望远方山河。
那个时代最后一位尊神，终于得成大道，飞升为圣。一场生死悲欢浮沉，尽在这一梦之后，归于万世传说。
傅长陵心无大道，两世救世，两世为圣，都只为一人。
所谓生死之情，或许本为凡人，却可为一人，逆天成圣。
如秦衍。
如，傅长陵。
——《琢玉》墨书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