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狗尾巴草的浪漫
【高彬/张宪臣】子夜
——算起来倒也是个妙人儿,就可惜不是他的人。
高彬走下牢房楼梯的时候,哈尔滨警察署的钟刚刚敲过两点。这老式的挂钟时间不太准,总比真实的时间要晚上四十分钟。原先监狱长打过申请,说想找人来修一修,但署里没批准。抗联的地下党隔三差五要在哈尔滨闹出点事来,这几个月,光是新安埠,就出了多少事情。预算紧张得很,特务科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何况在这种地方,时间的准确并没有任何意义。
他不是一个人,还带了个年轻警察,走在他前面,替他提着盏灯。牢房里光线暗,阴气也是真重。平常警察来提人,都不爱一个人下来,觉得晦气。但等到熬到他这岁数,差不多也就习惯了。这种潮湿的、血腥的气息,高彬并不讨厌——事实上,他挺喜欢这个。凡是有这种味道的地方,都是他能掌控一切的地方。鲜血和酷刑对他来说,是一种特别好用的工具,毕竟人都是不打不招的。
他是径直奔着最里面一间走过去。远远隔着栅栏,能看见里面角落里团着些什么东西,走近了才能看出是个人,不知是生是死,身上斜搭着一件大衣,跟只猫似的窝在那里。
那小警察替他推开了牢房门,先劈手扯过地上那人的一只手腕,铐在栏杆上,再搬来一把椅子让高彬坐了。不是过于谨慎,实在是地上这人有暴起伤人的前科,由不得人不防。
“你下去吧。”高彬对那年轻警察说。
于是这牢房里就剩两个人。
地上那个人慢吞吞地撑起来。他显然是连自己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硬是靠拉扯着那副把他铐在栏杆上的手铐,将上半身一点点拉起来斜倚在墙壁上。他手腕上原有旧伤——前几日让人用铁丝吊起来留下的,是一圈圈极细的血痕——禁不住这样用力,让手铐内壁一磨,一绺鲜血便顺着小臂流下来。搭在身上的大衣从上半身滑下来落在他腿上。
但他倒没有直视高彬的意思,眼睛只半阖着。张宪臣对他这位访客并不欢迎,但是自尊不允许他任由高彬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被折磨到失禁的人,还有这心气的不多。
所以张宪臣才格外棘手。但这案子疑点不少,高彬还是想从他身上,趁着最后的机会再榨出点东西来。
“明天就要死了,我很好奇,你在想什么?”高彬问他。
张宪臣不看他。
“你……要什么?”
答非所问。但就这四个字他都喘得厉害。隔着距离高彬都感觉到他身上烧的滚烫——这两天虽没再提审他,炎症和高烧却没一刻放过他。
“就是聊聊。”高彬试探道,“张宪臣,你硬气这么久,吃了这么些苦头,结果乌特拉行动也没成功,你们卧底进警察署这么些年的内线也暴露了,你觉得值吗?”
张宪臣沉默了几秒钟。
“杀……你自己的人,你乐意……就好。”他开口了,但是虚弱得很,从肺里硬是挤出断断续续的两句话,“你要是愿意把全警察署的人……都拿来给我陪葬,我高兴的很。”
他实在喘得有点太惨烈了,连高科长都有些听不下去。人靠在墙上也坐不住坐不稳,要滑下去,残损的手掌扯着手铐硬撑着,手腕上又勒得流下一缕血迹。话听上去滴水不漏,但也可以说是在回护金志德,高彬想。这人怕是数刺猬的,没一块能下手的地方。
——很合理,唯一的问题是老金不像。高彬晓得证据确凿,但是老金确实不像。
但高彬确实挺佩服这个姓张的。聪明灵透,嘴巴又严,算起来倒也是个妙人儿,就只可惜不是他高彬的人。
要从他嘴里撬出一星半点消息,只能先诈一诈他。
“张宪臣,你可以嘴硬,反正你的同伙已经被捕,这次行动已经失败了。”高彬冷笑。
“哦?”这会地上的人才抬起眼睛看他,他的右眼还没有完全消肿,但是眼神却还依旧锐利,“那高科长不妨……不妨给我讲讲,乌特拉行动到底是什么?”
倒不知道是谁审谁。高彬平静地走过去,一脚踢在他腰侧伤口上。张宪臣闷哼一声,整个人都蜷了起来——高彬得教教他,他最好是不要忘了自己这个处境身份。
“小兰在我们手里。”高彬说,“早晚我们会知道。”
他满意地看见张宪臣的身体呼吸一滞。人虚弱的时候,想要隐藏自己是很难的。这就对了,他还以为这个人真就刀枪不入呢。
“你猜我们怎么抓到她的?”高彬压低嗓子贴着他的耳朵说,“当然是靠你啊——你张宪臣再英雄好汉,也抗不过迷幻剂——没有你给的信息,我们还抓不到那小丫头。”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很好,很好,张宪臣的心理防线不崩溃,他的话也套不出来。还得再来点狠的。
“小兰是个女犯。”高彬的声音充满恶意,“——你知道我们怎么对女犯吗?张宪臣,我劝劝你,你要是为了那小姑娘好,不如你自己都招认了。我保证,我给她个痛快的。”
张宪臣短促地笑了一声。他抬起眼睛,上下打量着高彬,仿佛要说什么又不打算说给高彬听似的,抿了一抿嘴唇。
“——你要说什么?”高彬问。
“我招了,你一样会去审她,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张宪臣说道,“更何况你根本……根本没办法审——”
他停了一下,说这么些话确实对他的体力有一些消耗。搭在他身上那件衫子半敞着怀,能清楚地看见他整个身体都在不由自主地抖。
“因为你没抓到她。”张宪臣继续讲,“如果你真抓到了我们的人,高科长……哪还有这兴致,大晚上来找我聊闲天呢?”
“你就抓到我一个,没别人了。”他开始总结陈词,“……所以才大晚上来这里试探我……因为你能接触到的,就我一个。”
人烧得都烫手了,脑子倒转得挺快。高彬脸上阴晴不定。
但张宪臣不会看人脸色。他还有话说。显然张宪臣是没太说过这种话的,也不太会说,人还没张口,脸上先露出一种有些羞涩又有些想笑的表情。
“更何况我听说啊,喜欢对人用刑的人,”他戏谑地打量着高彬,“那方面……都不太行。我看高科长差不多也该到这个年纪了……”
他说完之前,高彬就压了上来。
其实是用的那根马鞭。这东西跟性没什么关系,高彬不愿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张宪臣又失血过多,所以只好勉强算另一种形式的动刑。张宪臣被捕的第三天就让人用过,这高彬也知道,几个被他伤了的警察要拿他出气,不知道用的什么东西,高彬也默许了——所以过程倒没有太艰难。
但是心理上就是互相折磨了。张宪臣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要提着精神看着他如何对自己犯罪。高彬已经不指望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东西,但他要泄愤。
直到高彬觉得实在无趣,才放开他。
外面的钟声敲了四下。距离处决的时间还剩下三个小时二十分钟。
他离开牢房的模样有些狼狈。但好在张宪臣这会已经没有力气去嘲笑他——这两个小时对他高彬来说毫无收获,毫无意义,除了和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人相互折辱。他有一种极大的挫败感。
后来1945年冬天的时候,他自己上刑场的前一个晚上,也被关在这里。那个晚上高彬想起了一双眼睛。是一双讥诮而灼热,饱受痛苦的眼睛,隐约有一点点的媚气,在寒冷的雪夜闪着光亮。
前哈尔滨警察署的钟声又响了起来。
但他确实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毕竟死在他手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