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写再别康桥的心情(如何理解徐志摩《再别康桥》)
一,事事与情情,来去皆“轻轻”
“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开篇叙事,言说离开。回忆过往,来去皆是轻轻。而正因为回忆,叙事之中便饱含了情绪。虽言“轻轻”,却有无穷情绪“重重”击打着胸怀。
参看李白《将进酒》之开篇一二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所说者,所见也,便是叙事也。虽云叙事,首句只是现实之事,二句则满含时光飞逝,少年难再的怅惘与无奈。明里叙事,暗含抒情。
《再别康桥》之句,以对比的手法,用“轻轻”说“重重”;《将进酒》之句,则直接是类比。以奔流不回之海水对看一日成雪之青丝光阴。内里手法虽不同,但叙事之中夹情绪,已是显而易见。徐志摩之开篇,以极大的克制写“轻轻”,正是不着笔墨,笔墨千钧的境界。而以叙事写情感,却是古典诗歌的惯用手法。
“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为何是西天的云彩?康桥在祖国西边,即将返回东方的中国的徐志摩,自然应当作别“西天”的云彩。为何是西天的“云彩”?中国古代香草美人的传统也。美人是志向、是君王、是任何美好的事物。云彩与美人,美人与美事美物,已然不远。李白《早春寄王汉阳》道: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来空断肠。美人不来,美人如云。由是又见《诗经 郑风 出其东门》曰: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更见滋味。女如云,非我存。非我存,聊乐员。作别西天的云彩,离开西方的康桥。虽非故乡,也乐心房。故曰“作别西天的云彩”。
二,欲留不能留,金柳缔婚姻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金柳是新娘,此等比喻,本身是非常不合适的。《世说新语·言语》:“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比喻未老先衰,或体质衰弱。自后女子自谦往往曰:蒲柳之姿。自谦或可,他言则不逊。纵然是加上“金”作修饰,依然不免有“沐猴而冠”,不是真金的意思。
但此处确是离别之诗歌,“柳”在古典诗词中的意蕴人尽皆知:折柳送别,以柳言留。故纵然是金柳一株,却更是无限留意。以金柳喻新娘,金色言新娘之凤冠霞帔,红衣金裙。柳树言欲与新娘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金柳又不再是柳,而是康桥的象征。与金柳结婚,与康桥白头。奈何,比喻只是比喻。“是”之一字,不是喻词,更见作者心中之渴望。若金柳之植物为新娘,那么新郎应该也是植物,故“在地愿为连理枝”之连理枝,在下文作者说出“做一条水草”便不在突兀。
借柳言欲留,欲想到何种程度?皆为夫妻。金柳本已美,而“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更美。故云: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荡漾恍惚,恍惚荡漾。若真若幻,似实似虚。一颗石子掉入湖水,涟漪回环、回环,荡漾、荡漾。
然而,须知:荡漾的是涟漪,风动水动,风动柳动。风停水停,风止柳静。对看姜夔之《扬州慢》: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波光里的艳影,在我心头荡漾。波心荡,月已冷,早无声,纵然二十四桥仍在。徐志摩写下的绚丽风光下,纠结与可预见的失落,已在笔墨之间显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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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中学老师给学生讲课时说《再别康桥》表达的是一种离愁,有的人讲这首诗歌的开头表达的就是哀愁,结尾首尾呼应,进一步强化了这种情感。这个解读恐怕有问题。
细读诗歌你会发现里面有淡淡忧伤,但不全是因为离别。
一、开头一节中,“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这里真正有效的信息有两个,一个是“轻轻”,一个是“作别西天的云彩”。
曾经有人讲这个“轻轻”就像不打扰一个睡着的人一样,这个理解没问题,但要注意的是,这只是表达了小心翼翼的态度,跟离愁很难扯上关系。为什么要强调“轻轻”,在这一节中诗人并没有透露原因。因此,“轻轻”更像是一个悬念,因为诗句本身并没有透露任何情感内容。
另外一个有效的信息是“作别西天的云彩”。既然要向康桥告别,为什么选择西天的云彩呢?如果西天的云彩是康桥的标志,那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它对于康桥有特殊意义、还是对于诗人有特殊意义呢?诗人在第一节同样没有透露原因,因此这儿“西天的云彩”和“轻轻”一样只是一个悬念。
二、第二节到第五节表达了诗人对康桥的依恋之情。要注意的是,这四小节的情感并非是同一强度的,有浓淡的区别。前两节从“在心头荡漾”到“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情感都是飞扬的、越来越强烈;第三节出现了“沉淀”一词,诗人的情感开始向内收敛;第四节再次跃升,并让情感达到了高潮:“放歌”一词能让人体会到诗人难以自持的激情。
出现在诗歌中的金柳、青荇等,何以对诗人有此魔力呢?
柳意象在古典诗歌中常见,一般用以表达一种女性的婀娜多姿,诗人看到柳后有新娘的联想是一个很自然的行为(“金柳”之金字,既交代黄昏的时间,又刻意表达一种惊艳之美,有点夸张)。
青荇就是青草,为什么用荇字不用草字呢?除了典雅与郑重之外(草字过于口语化,有失典重),诗人最真实的情感还是与女性、与爱情有关。徐志摩出生于清末,那个时候的文人一般都有深厚的古文根基,他自然熟悉诗经里“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在这首《关雎》诗里,荇本来就是用来比喻那个窈窕淑女,采荇是追求爱情的寓意。
因此,对金柳、青荇的描绘都透露着诗人内在情感中与女性、与爱情有关的内容。这些联想都很美,充满诗情画意,诗人陶醉其中,很难让人察觉有什么伤感的。
注意第四节中出现了“天上虹”一词。人们一般把天上的彩虹比作最美的、最理想、带有一种高不可攀意味而且转瞬即逝的事物,诗人把潭水比作天上虹,因为其中“沉淀着彩虹似的梦”。沉淀这个词透露出梦不是想象出来的,不是未来的,是一个旧梦。因为是个旧梦,这里面就带有向内收敛的意味,而不是像第二节中的“荡漾”、第三节中的甘愿化作水草一样向外飞扬。
寻梦的过程让诗人越来越兴奋,终于达到一个“放歌”的高潮。这个词体现的是诗人难以自持的陶醉。
但下一节突然出现了“不能放歌”:诗歌的陡转体现的是情感的突然转变,反差很大,诗人的情感从飞扬状态彻底转向了静音。这一陡转或者可以解释诗歌开头出现的“轻轻”,因为这儿出现了一个同样意思的词语“悄悄”。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诗人从放声高歌的状态一下子沉默了呢?诗人没有透露。但我们可以从这首诗歌的写作背景中窥探一二。
诗歌写于1928年11月6日,初载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号,诗中提到的再别康桥一事发生于同年七月。诗人第三次去欧洲时听说了林徽因与梁思成于同年春天在美国结婚的消息。这应该正是诗人在此处不能放歌的原因。
听说过徐志摩正是在康桥爱上林徽因的读者自然能从这首诗中感受到诗人对女神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可以想见,当再次走到留下当年美好记忆的地方时,涌上他心头的该是何等幸福、美好的回忆。有感伤吗?自然会有,但这感伤绝非眼前所忆起的种种美好往事,而是无法对外人言说的失去之痛。
女神走了,但是往昔的美好留在了诗人心底。保留一份如此珍贵的记忆,难道不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还有什么难以释怀的呢?所以诗人在最后说: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比起开头的小心翼翼,这儿的悄悄更多是一种释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见云彩不是康桥的标志,而是往日记忆的标志)。多么潇洒不是?只是,徐志摩真的能够释怀吗?听说金岳霖因为爱上林徽因而终身不娶,要是徐志摩不是过早遇难,他会不会也一样一生都陷在回忆里呢?徐志摩去世四年后,林徽因在大公报上发文纪念,说:“志摩,你这最后的解脱未始不是幸福。”是啊,谁有这样一份完美无暇的爱情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