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最有名的一句(《逍遥游》开篇第一句)
作者:谭无稽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这是《逍遥游》开篇第一句,也是整部《庄子》开篇第一句。要说国人最熟悉的庄子篇目,一定是《逍遥游》;最熟悉的庄子语,一定是这句。
就是这句话,千百年来恐怕没多少人真正重视、真正读懂。正应了清代学者胡文英那句断语:庄子开口就说没要紧的话,人往往竟算作没要紧看。
庄子,代表着一种绝顶智慧和至高境界。这智慧和境界,全包含在这一句里。
真正读懂了这一句,才能看到那是什么,以及去往那里的路。
因由就在“鲲”这个字上,就在“鲲”字的本义。
《尔雅·释鱼》释“鲲”:鱼子。明末方以智《药地炮庄》说:“鲲本小鱼之名,庄用大鱼之名。”用至小之鱼的名字,来命名至大之鱼,这就是庄子留下的玄机,也是庄子智慧和境界的玄机。
诚然,这个寓言并非庄子独创,目前可知最早的出处是《列子·汤问》:“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但庄子用了,而且用在《逍遥游》的开篇,古有“开宗明义”之说,不能不让人以为其中大有深意。更何况,33篇只有内七篇被认为是庄子亲笔,《逍遥游》正是七篇之首,还被历来的很多学者认为是《庄子》文眼,分量最重的一篇。
结合《逍遥游》的根本意蕴及《庄子》整部书的根本意蕴——的确是这样的。
“至大”与“至小”,就是那玄机的命门。
内七篇里,首篇《逍遥游》与二篇《齐物论》最为重要,因为分别道出庄子学说的两大核心:心性的极致——最深的境界,认知的极致——最高的思维。一个直抵如如自性,一个通达万物至理。其他诸篇,不过是对这两点的发挥与应用。
《逍遥游》开篇第一句之所以重要和精深,就因同时是对这两点的隐喻。
对两大核心最高的概括,就是两篇的主旨句:《逍遥游》是“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脱自我之蔽,去世间之累,此心虚空。《齐物论》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与天地融为一体,与万物合而为一,天地万物即我,我即天地万物。
这两句,一个重心在“无”,一个重心在“一”。无,正是至小;一,正是至大。这至大,正是庄子的绝顶智慧,《齐物论》中称为“道通为一”;这至小,正是庄子的至高境界,《逍遥游》中称为“游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知如何入乌有之乡,便是逍遥之门;明为何道通为一,就得最高思维。
这是怎样的境界?便是空境,心如太空,包藏宇宙却只现空灵自在。这是怎样的思维?便是道智,直抵本质而统摄万象,不变而应万变。
《逍遥游》里,鲲化鹏后借助击水、旋风、六月息而高飞并南徙的寓言引入的,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的“小大之辩”,无论小大皆有所待,然后才到消弭两端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逍遥之境。《齐物论》里,庄子通篇反复以思辨和寓言论证说明道通为一,最终以不分内外、物我两忘的“庄周梦蝶”结尾。这又明白告诉我们,唯有至大能抵至小,唯有至小能通至大。
明白点说:只有最高之思维能打通最深之境界,只有最深之境界能打开最高之思维。二者互涉互入,不究极时相生相克,究极处便圆融一体。此即阴阳奥义。
至大与至小,即是最大之有与最大之无。再想想《老子》开篇第一章所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能贯通的,就不只是《逍遥游》和《齐物论》,更是老子和庄子。
大鱼名鲲,契合正是以上。这就是那个大玄机。
逍遥之门在何处?最高思维怎通达?
各有两个关键词。
打通境界的关键词,庄子给出的叫“忘”或“外”。共同指向的一点,叫“出离”。出离,就是出来,和超越。
说白了,庄子以为人之所以为外物和世间所累与牵绊,就因为在局内。解脱与逍遥,则需要跳出在局外。人身当然不可能局外,精神却可以。人身依托于世间有形之事与物,自然不可脱,老子所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精神则可入天地万物之幽微性,于是得以摆脱。精神若不得摆脱,必因像肉身一样,困在有形之中,物欲即是。形在浅表而性在深里,精神在哪层,境界和修为就在哪层。心沉,即深;心浮,便浅。
人身不可局外,却并不是没有应对之法。庄子给出的是“托不得已以养中”,世间不得已,正可养自己中和心性;“安时而处顺”,时运处境无论如何,去顺应不强求,便不会因哀乐自伤;“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一切无可奈何,都当做命去接受,接受便不再纠结痛苦。这一切,都要以空虚心性为基础,所以庄子说“唯德者能之”。
庄子衷爱“忘”这个字,一直流转于笔间,这是他体会得到之后真实的情感使然。这个字《庄子》全书出现86次,最多一篇是内篇第五篇《大宗师》,出现15次。最有名的忘语正是出自此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最深刻的也出自此篇:“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从肉身牢笼与机巧才智捆绑中出来,就是得入大通道境的路,类似入定。这是庄子关于修道,最直接也最精髓的论述。
“外”,不过就是忘的另一种说法。《大宗师》中就提出修行见道的七个阶段,前三个阶段便是“三外”:外天下,外物,外生。从世间、事物、自我中,一层层出来,便是见道的开始与门路。忘就是外,外就是忘;唯外能忘,唯忘是外。
忘与外,是在情感上作用——心柔软能化固执,情敏感则能感通,往静深处化,往高远处通,便是路。打开思维,则是在理性思辨上作用。
打开思维的关键词,庄子给出的是“相对”。一篇《齐物论》,就是围绕这二字展开。庄子大量的论证总结起来就是一段话:
首先:一切无不具有是非两面,“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与非,也是相互依存的,“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然后:在空间维度上,一切跟更小的比无不是大,一切跟更大的比无不是小,“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在时间维度上,是与非是不断变化交替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
最后,时空是无限的,“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
所以:从空间层面,一切大小、美丑、万千差别便消泯为一,“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从时间层面,一切成败得失的差别也消泯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其中的结构关系,是“是非自身性质——将是非放在时空维度考察——将时空拉到无限之整体层面”,然后得出最后的结果:
一切是非都是相对的,“上下四方曰宇,往古来今曰宙”,从宇宙无限之整体角度看,是非就消弭而通为一体。至此,思维才算彻底打开,而看到了天地万物最高的真实。也就是说,人的一切是非观念、偏执顽固,都是因为只看到一隅而看不到整体,即局限。这就是狭隘的来源。
而打开思维的路径,就是两大关键:一是从相对的角度去看,二是从整体的角度去观。
各自之路外,心忘与开思维是一体,心能出,局限便破,思维便开;思维开,执迷便碎,心便能出。
《庄子》33篇最后一篇为《天下》,《天下》开篇就说:“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结果只能是:“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这种局限心性与思维,《齐物论》称为“成心”,其形便是“成见”。全书直到最后,仍在呼应小大之辩,呼唤着破与出。
道通为一,才是那阴阳思。一切皆忘,才是那阴阳境。心入至微,思通至大,一体圆融,以应天地万物,才是那天人合一的大阴阳之成。
这种大阴阳境,如同佛家所说“须弥芥子”——世界中心、诸山之王的极大须弥山,只在一粒极微芥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