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余光中的名句(如何理解余光中的文化乡愁)
2017年12月14日,余光中教授于台湾去世。他那首著名的《乡愁》也再次刷屏网络。人们以反复诵读的方式,来纪念这位华语文学“最后的守夜人”。 乡愁犹在,诗人已逝。在余光中的作品中,西方诗学与中国古典之美自然融合,不仅呈现了传统智慧在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价值,也为乡土文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
事实上,乡愁与诗歌仅仅代表着余光中人生的某一个面向。除开这些标签,他还是一位散文家、评论家和译者。《金陵子弟江湖客》一书便收录了先生不同时期的散文作品。我们由此得以感知先生在文学道路上的孜孜不倦,他守望着从童年便萦绕心中的故乡,怀揣思念故土的愁绪,在小岛和异国他乡奔波流离。然而却终究难找到心灵归属。他所向往的,富有古典主义美感的乡村和自然,也在信息奔涌的后工业时代逐渐成为被人追忆的逝去风景。
人们被短诗《乡愁》所感动,或许并非仅仅因为作品本身的力量,更多的是从“邮票”、“坟墓”和“海峡”这样的象征中,牵引出在乡土中国底部涌动的脉流,以及蕴含于传统文学之中的独特意境和共通情愫。
守望故土:生活在别处
在许多关于回忆的散文中,余光中坚持称自己为“江南人”,这源于他的母亲来自江南,而他本人也是从南京出生、成长,之后跟随亲人,在战争中坎坷漂泊,定居台湾。随后又在国外任教多年,这形成了他的文学风格从古典启蒙、追随西方,又回归传统的发展脉络。在情感层面上,却又形成了寻找归宿和思念故乡的风格。
阅读《记忆像铁轨一样长》等篇章,便能很直接地感受到先生对故乡的思念,他想念蜀地、金陵,牵挂儿时的校舍、街坊和菜市场,尽管相隔多年,忆起仍然有一份“甜津津的乡情”。即便客居异国,他也强调自己“汉魂已深,唐命已牢”。
“故乡”一词与“爱情”、“复仇”等等主题相似,早已是文学作品中的“老生常谈”,尤其在中国文化中,更是难以解开的愁绪和心结。《诗经》中早有“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等句子,而无论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还是“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唐诗宋词更是把这份面对故乡的思念、歉疚和惆怅表达得深沉婉转。
鲁迅先生的《故乡》等小说,则将这份愁绪承继至现代文学中。乌蓬船、咸亨酒店和月光下的瓜田,我们熟识的闰土和祥林嫂正在观赏社戏或倾诉往事;酒楼上听来的悲惨故事中,命运坎坷的女子依然哭声未歇。在这之后,台静农等作家将“乡土”继续推进。作家采取的回忆视角和浅淡笔触,仿佛是模糊滤镜,让一切故乡的人事物都透出柔和光晕,同时又携带着几分感伤。
汪曾祺和沈从文两位大家无疑是乡土文学简约的极致,《受戒》中,小和尚和女孩在破寺和藕田生发的情愫;《边城》里,少女翠翠和爷爷的相守和等待。总是让人遥望着安宁偏远的边陲村镇,又对这些质朴的人儿心生感动。
往深里探究,中国文学的这份情怀却也并非偶然。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书中,早就阐明了其内在的文化渊源。五千年来,中华民族一直与泥土打交道,“农耕文化”早已扎根于此。与西方民族习惯于迁徙和扩张不同,阔达富足、温煦和暖的地理条件决定了中华文化平和内敛、尊重传统的气质。家族传承和代际礼治也因此成为维护社会秩序的重要规则。由此,经过长时间文化熏染和氛围约束,国人更习惯安守故土,一旦离乡去往别处,自然会引发更多更丰沛的感慨和忧愁来。
对于常年客居异国,难归故乡的余光中来说,这份情感更显浓郁。他的文字中本有着古典儒雅的传承,散漫文段中常有“日月之所出,星斗之所生”等词句,就是身在美国晚点的火车或是瑞士的雪乡中,他也会自然引用“地崩山摧壮士死,天梯石栈相钩连”,拉出李白等古代先贤。
在《乡愁》诗中,他以“母亲”、“新娘”、“大陆”三个意象,层层推进内心的感伤情绪。虽未出现“故乡”二字,但其中的思念、牵挂和失落,却已昭然于纸面之上。
追忆往事:到底意难平
少年时,身陷生养地域,向往着仗剑江湖、天涯海角;长大后,客居他乡、颠沛流离,却又对远方的故乡遥寄思念,这似乎是人生永恒的“悖论”。如同海明威虽然引用约翰·邓恩的诗句“每个人都不是一个孤岛”,但他笔下硬朗的角色却如此孤独又决绝,而其本人终究也难逃虚无的圈套。
究其根本,还是可归因于记忆的“美化作用”。不分时间还是空间,距离总能产生美。台湾曾经发生过“乡土文学”的激烈争执,余光中也被卷入其中。从此,他与文坛的守望和疏离,则诠释出“流离江湖客”的身份。
《金陵子弟江湖客》书中,也有关于友人的篇章,先生用平和浅淡的笔触,写下了他与痖弦、吴鲁芹、胡金铨等人的交往故事。其中有文学上的探讨交流,更多的却是充满烟火气息的生活细节。一樽黄酒、几根髭须,成为静泊生活的快乐趣事。对这些友谊,先生怀着赤诚,却也毫无执着做作之态。著有《台湾文学史》的陈芳明曾是他忠实的追随者,之后却又交恶以致决裂。但即便谈起这些,先生也保持了克制隐忍,有着传统中国文人的儒雅风度。其中诸多争执冲突,也随着时光逐渐变淡直至消散。
文学的本质便是“旁观”与“眺望”,这也正是故乡和往事成为永恒主题的重要原因。站在大海对面想象大陆的一切,事过之后回味曾经的悲欢离合。无论当初多么激烈奔涌,经过反刍与书写,也将显现得生动而富有美感。
作为先锋派作家的代表,余华曾经在文体、结构和叙事风格方面实现过各种突破和尝试,但他最令人惊叹的《活着》,却仍然离不开这份古典的乡愁。他借用一位耄耋老人的叙述,回溯了从民国以来的个人命运、家族兴衰,以及在故事背后隐现的壮阔汹涌的历史波涛。当时间的车轮碾过如蝼蚁般的个体生命,当身边的亲人朋友都像过客般消逝。这位垂暮老人所拥有的唯一信念,便是依赖生命本身。
身处江湖之中,自然快意恩仇、欢喜悲歌,而一旦事过境迁,缓慢咀嚼,却总是能寻找到回忆之中的诸多美好。何况记忆本就是生命不多的证明物。在信息奔涌、节奏极快的现代社会,余光中作品中的悠扬韵律和传统风味,更显现出独特的趣致。
近代作家中,刘亮程则是将“乡土文学”传承和演绎得最好的一位了。他的《一个人的村庄》显得如此闲适轻盈,乡村里呛人的尘土、繁重的农事,以及邻人的粗鄙和闭塞,都被他疏远成灰色,而草木风云、墙檐树株却成为可以对话的生灵之物。他独自与这些人类之外的生灵交流,那份情怀的深沉和舒缓,准确击中了每天飞驰的现代读者。
无论是余光中先生的江湖、余华的回归还是刘亮程同物件的神交,其实都代表着我们对过往时代的慨叹。淡然并非淡忘,更不是刻意煽情,那更是对生命本身的尊崇和见证,以及对农耕时代的一曲挽歌。
寻找归宿:与自己和解
台湾诗人罗青在悼念余光中时总结道,“先生的乡愁,不只是对某事某地某人的怀念,更多是对文化历史的牵挂与传承。”他的逝去,仿佛也带走了此时代最后一份关于故乡和怀旧的情怀。
这不难理解,“故乡”本就是仅存在于心理层面,并仅属于农耕时代的概念,如同独生子女对姊妹概念的无感,身处自由迁徙、快捷生活的现代生活中,新一代城市原住民也即将失去对“故乡”的理解和感知。面对感怀乡愁的前辈,他们或许不会像后现代艺术那样做出无厘头解构,但也已经无法感同身受。
置身于此,没有人可以忽略互联网时代的情怀缺失,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故乡的模糊和消失,余光中也在《九张床》、《沙田山居》等文章中透露过对现代文明的遗憾,“这些工业时代的元老级交通工具,仍有旧世界迷人的情调,非协和的超音速飞机所能比拟”,淡泊如他,也不免生出类似感慨。
而对于更年轻的我们,时代飞速交迭引发的不安和焦虑更加强烈。影片《小武》、《归途列车》无不渗透着对乡村、县城中新旧对立、仓皇交接的荒谬和不适感。来自美国的作家彼得·海斯勒更是以《江城》、《奇石》、《寻路中国》等几本书记录下中国工业化进程中故乡、记忆的消散。
故乡的消逝将直接引发个体内心中对归宿的渴求。回顾余光中的一生,漂泊的心境从未消除,他在诗中说自己度过了“蒲公英的岁月”。默默承担诗人的寂寞和文人的孤独。即便有表妹成为相伴身边的贤妻,这份孤独却终其一生环绕在先生身旁。
除了心灵的居无定所,孤独更来自于他对生死、自然和古典的用心,在哲学层面的深入思考。《单人床》、《与永恒拔河》、《水草拔河》等诗歌中,他早已呈现了个体在面对生死和宿命时的纠结和思索。理想主义和现实纠葛的不断抗争。
在晚期作品中,他也终于实现了与自己的和解,保持了淡泊之中的乐观,并作出“诗兴不绝则青春不逝,并使人有不朽的幻觉”的感悟。这份纠结与坚守,知命与不甘,仍然在这个时代有着崭新的意义。
对个体而言,故乡也许是村庄或小镇,它的消逝仅仅引发内心的几丝忧愁。但对整个人类而言,地球才是我们的故乡。刘慈欣的《三体》其实同样一直围绕着“保护故乡”的主题。面对外来生物的威胁和攻击,三位执剑人做出了各自的选择。他们提醒着人类,即便有了浪荡星际的技术和实力,我们又该怎么面对生养地域被占领、被摧毁?怎么面对心灵皈依和灵魂的诉求。而《三体》的副标题“地球往事三部曲”似乎正是作家在暗合着相同的情感。
因此,纵然诗人离世,作为他的读者,我们还将继续面对着日渐汹涌的信息浪潮和全力前行的城市化进程,无论是个体还是全体,惟有珍藏这份古典乡愁,方能在与自己的和解之中,寻找到让心灵平和与安宁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