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遇合——叶嘉莹和中国古诗词
生命是一场盛大的遇合。
有经久流传的遇合。伯牙弹琴遇上子期解音,“高山流水”成为最让人神往的知音遇合典范;躬耕隆中的诸葛亮遇上三顾茅庐的刘备,成为无数士人“贤臣遇良君”的仕途遇合梦想,富家女卓文君遇上才高八斗的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带来的为爱出走谱写出多少佳人才子渴望的爱情遇合神话。
有璀璨绚烂的遇合。李白遇见黄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苏东坡遇见黄州赤壁“大江东去,浪淘尽”,王勃遇见藤王阁“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那些瞬间,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
然而,总是有太多缺憾:高山流水,遭遇子期先逝,伯牙绝望摔琴;三顾茅庐,结果君臣鞠躬尽瘁,遗憾霸业终未成;凤凰双飞,才子富贵后欲变心,佳人悲泣作怨诗;李白终是人间惆怅客;东坡终是黄州五年后再遭贬谪的越来越远;王勃则是英年早逝,如流星划过。
而唯有,叶嘉莹大师和中国古诗词的遇合,我以为才是最美的。
叶嘉莹与中国古诗词的遇合,是一见倾心,终生相伴,并且互相成全、彼此彰辉。诗词成就了她、拯救了她,她复活了诗词、美化了诗词。
叶嘉莹曾说:“中国伟大的诗人都是用他们的生命来书写自己诗篇的,用他们的生活来实践他们的诗篇的。”这又何尝不是她自己的真实写照。纵观她一生,正是用生命来书写自己对古诗词的热爱,用生活来实践自己对古诗词的情深。
天资敏慧的她就是为诗词而生,出自诗书仕宦之家,自幼一遇见古诗词就深深的爱上,并才思迸发屡有佳作,经常梦中得诗句。师从顾随大师,屡受青睐赞赏,并寄希望于她能“别有开发,能自建树”。她的诗歌从古而不泥古,简约而不简单,通透而不通俗。创作古诗评点古诗人生平尤妙,既有自己的慧思,又妙嵌其诗人经典词句于其中,如评秦观:“花外斜辉柳外楼,宝帘闲挂小银钩。正缘平淡人难及,一点词心属少游。”
博学敏思的她只为诗词而活,一生治学讲课,只为古诗词而执着,一面笔耕不辍著作等身,一面发挥余热的四处无偿讲课传播古诗词文化,而且晚年将自己毕生的积蓄捐献出来,用以支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研究。她一生流离忧患,唯有诗词是她心中的亮,眼中的光,是她的力量源泉,伤痛的抚慰剂。她坚持站着讲课,不管高龄多少,不管身体如何劳累虚弱,只要一上讲台开始讲解古诗词,就立刻神采飞扬、语调昂扬铿锵的全身心投入到诗词的世界里,全然忘我。因为她说:“我是在极端痛苦之中曾经亲自把自己的感情杀死过的人,我现在的余生之精神情感之所系,就只剩下了诗词讲授之传承的一个支撑点。”
饱受磨难的叶嘉莹,是古诗词的最佳知己。她少年丧母,青年时遭遇政治迫害,丈夫入狱时寄人篱下,丈夫出狱后一直无工作,靠她辛苦工作养家,移居海外教学不得不拼命补习英文,老年又丧长女。多年颠沛迁徙,贵重物品或弃或失,但顾随老师的十万余言的授课笔记,却一直珍藏身边,保存完好,晚年交于老师女儿整理出版,幸存下一份珍贵的文化财产。“国家不幸诗家幸,诗人不幸文章幸。”浮世坎坷经历,让饱经忧患的她融贯中西后独辟蹊径,能够在谈诗论词之际,“以直悟配合精析,见解独到,卓然成家。”成为独一无二的古诗词大师。
叶嘉莹的独特之一,在于她是个集中西之大成者,她不仅古文造诣深厚,还兼采西方多种文学批评理论之众长。四书五经、楚辞离骚、国语、史记、汉书、晋书、道教、佛教,搜神记,太平御览、古现代的诗词曲论,国外的文学批评理论学说,现象学、接受美学、符号学等都是她脑中的藏书。叶嘉莹解说诗词恰如中西医结合般的独到精微,既有逻辑透视,也有现象总结。例如她运用符号学,完美的诠释了王国维所不屑的温庭筠词,为何给予另一些词人以《离骚》《国风》之兴的缘由。
叶嘉莹的独特之二,在于她注重诗歌的生命力。她讲课从来不准备讲稿,因为她说“在课堂上的即兴发挥才更能体现诗词中的生生不已的生命力,而如果先写下来再去讲,我以为就未免要死于句下了。”讲题、内容往往有重复近似之处,却每节课都有不一样的新意。她的好多著作都是根据不同时空所做的讲演稿整理而成,有时不能免于啰嗦口语化,却正如才情如海的陆机之文,带给读者“披沙简金,往往见宝”的惊喜。
叶嘉莹的独特之三,在于她的忧患经历和敏感细腻的性情结合。“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矣,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丰富的人生阅历投射到聪慧的心灵上,给予她更多的体会去贴近古往今来伟大诗人的心声,更多的妙悟去感知诗词中的生命能量并将其引发出来。她评析衰弱战乱的南宋王朝词人更是得心应手、不同凡响。
最美的遇合,从来都是相互的成全。叶嘉莹遇上古诗词,不负师望的终成一代诗词大师,中国古典诗词遇上叶嘉莹,也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一生只为古诗词的叶嘉莹,最近又加获一殊荣,补评为“2020年感动中国人物”,而我以为,给她的任何赞美都不为过,任何荣誉都不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