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的言语(怎样解读“低俗”)

2023-09-27 12:35   geyange.com

低俗的言语

我觉得,低俗(而不是俗)这个词的产生与使用,本身就带着潜在的优越感。

更直白点:

试图用低俗来打压什么的行为,往往隐藏着试图掌握话语权,定义鄙视链方向的意图。

俗这个字,本身并不坏。

《说文解字》:“俗,习也 。”

俗应该是大众化的、流行的、社会长期形成的风尚。俗尚、风俗、习俗、约定俗成、俗名、俗语、俗话说得好。

世俗社会应该是平凡的、大众的。

平凡本身并不坏:世上普通人,本质都是俗人。

当然,雅俗不同,但不同并不代表好坏。

这就得说到朱自清先生有篇好文章叫《论雅俗共赏》了。

他认为安史之乱前,士与民是分开的。士雅,民俗。

安史之后,士民日益合流。如宋朝古文就走了雅俗共赏之路。

苏轼和梅尧臣都有所谓以俗为雅的说法——他俩都是结合了雅俗的典范。

顺便,柳永在当时,也是个通俗词人。

如此,雅士迁就着大众的趣味,俗士也在学习享受蜕变,于是新旧打成一片,传统流变着继续下去。

文化就是这样子流传的:

俗是有生命力的。

朱自清先生也指出一点:我们的新文化,本身就与俗有关。

新时代给我们带来了新文化,产生了我们的知识阶级。这知识阶级跟从前的读书人不大一样,包括了更多的从民间来的分子,他们渐渐跟统治者拆伙而走向民间。于是乎有了白话正宗的新文学,词曲和小说戏剧都有了正经的地位。

所以咯。雅俗最初是跟参与者与使用者规模相关的。

俗本身不坏。我们如今的新文化,本身就是俗文化为底的。

说到俗本身的特色,有许多是我们熟悉的。比如英国有诗派认为民间文学特色是口语化词汇、大量重复和重视韵脚;德国也有学者认为雅俗与文句长短相关——长句偏雅,短句偏俗;也有威尼斯的美术史家认为偏俗的艺术是力求逼真且富丽有装饰性,偏雅的艺术更讲求结构协调之类。这些观点我并不都认同,但大致上:

所谓雅的文化需要更高的鉴赏门槛,所谓俗的文化则更简明畅,本身富有感官刺激性的,但这本身并不意味着俗是坏的。

且,俗这玩意的标准,其实是流动的,是相对的,从来不是固定的。

如上所述,柳永在当时,也是个通俗词人。所谓有井水处皆歌柳词。

宋朝人写词为诗余,写词的就是比写诗的更世俗些,但现在我们吟弄诗词,大家都觉得挺风雅的吧?

雅俗本身,只是小众和大众的区别,鉴赏门槛的区别。比如《西游记》也不算难懂,但不识字的人就是没法读,只好看电视剧或听评书似的。

但涉及到了鄙视链与优越感,就作怪了。

什么人会觉得俗是有问题的呢?就是自命雅的人咯。

林黛玉在现代人眼里肯定雅得很了,但《红楼梦》里妙玉因为她尝不出泡茶的水,就笑她是个俗人——这样就显得她自己高了。

低俗这个词,藏着明显的褒贬意味:如上所述,俗本身是平凡凡庸;低俗是个俯视视角,意味着平凡大众世俗的低一等;有低则有高,于是雅就高了。

但这里其实有个陷阱。

如上所述,首先,雅俗是相对的,而俗本身带着大众属性。

如果全世界的人都不低俗了,都高雅了,那高雅就不成其为高雅:俗既然是大众的,当大众都高雅了,就成了一种新的俗。当然,到时候自命高雅者自然要发明新的高雅标准了。

其次,既如题设里提到说梵高莫奈是高雅的——然而1874年的莫奈及其印象派小兄弟如雷诺阿、西斯莱、毕沙罗们,可是被自命高雅的评论家勒鲁瓦嘲讽得体无完肤,当做低俗代表。

“印象派”这词就是勒鲁瓦拿莫奈那幅《印象日出》捏造来嘲讽的。梵高则在其有生之年,都不算是当时收藏家的高雅之选。毕竟那会儿,典雅的新古典和学院派才算法国主流审美的高雅。

这就涉及到一个话题:

雅俗的定义者究竟是谁?

勃拉姆斯从小穷困,所以得去卖酒的地方弹钢琴养活自己,沾染了一身市井气。据说第一次去李斯特家拜访,听他弹琴,居然没礼貌地就睡着了。到他成名后,上流社会依然觉得他没什么教养,粗鲁没品味,他自己都承认。

然而这不妨碍他写出第一首交响曲,就被当时人称作“第十交响曲”——从此贝多芬的九大部有了真正的接班人——如今您听勃拉姆斯的音乐,也算是古典乐有品味的象征。

贝多芬《第九交响乐》当年首演时,门德尔松的父亲(一个颇有品味的银行家)去听了,觉得是乌鸦叫,毫无品味。

但现在,贝多芬的历史地位毋庸置疑。

陶渊明的诗在钟嵘《诗品》的评价里算中品,顺便曹操被列到下品。但到宋朝,苏轼觉得陶渊明品味高得不得了;自宋而后,陶渊明诗便成了品味象征了。

发现问题了吧?

早在18世纪,百科全书大神狄德罗已经对此不爽了。在狄德罗看来,所谓品味,大概就是:

在一大群受了类似教育的人群里,亦步亦趋,不要做过度的事,在他们的许可范围内表现,摆出一种仪态上的温和。

为什么这种品味会被认为是至高无上的呢?

因为这种品味的代表人等,出自上流社会,掌握着话语权。

就像勒鲁瓦看不起年轻的莫奈,就能捏造一个“印象派”词汇来嘲讽莫奈们。

就像朱自清先生说了,许多知识分子是“渐渐跟统治者拆伙而走向民间”。那么是谁在上流社会引导着定义着雅,一望而知了吧?

总结下吧。

雅与俗本身主要是小众和大众之分,也许有欣赏门槛之别,但形容词本身不该有过于浓烈的感情色彩,无非是小众庙堂/知识分子文化与民间文化之别。

且如上所述,雅与俗,本身是相对的,甚至可以互相转化——北宋通俗词人柳永,明朝通俗小说家冯梦龙,搁现在读都显得挺有品呢。

但因为优越感和鄙视链的社交需求,或者其他原因,于是产生了小团体自上往下俯视的角度,以及“低俗”这种形容,以及相应的定义和划分。

实际上,许多一开始被目为低俗的东西,最后是能够成功的。

雷诺阿在被骂了半个世纪粗俗后,到七十多岁亲眼看自己的作品进了卢浮宫(当然,他的作品现在主要在奥赛)。

有艺术史家半开玩笑地说,主要是雷诺阿(和莫奈)活得够长,来得及看见自己成为传奇,从低俗变得高雅。

所以咯:

一个时代的高雅和低俗品味,站远了看,就是这样浮动的、飘忽的、跟风的、朝令夕改的、旨在让身处其中的人亦步亦趋不敢逾越的、为了营造鄙视链而存在的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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