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瑟夫的土耳其弯刀
提及大多数中国读者熟悉的土耳其作家,恐怕数得出来的,只有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尽管这些年,国内出版市场上译介了不少土耳其现当代小说,但其他作者的声音,大众知之甚少。
尤瑟夫·阿提冈,一生中并无太多著作,履历也十分简单,但仅凭两部小说,就奠定了其在土耳其文坛的地位和声望,堪称帕慕克等人当之无愧的前辈作家。
不被外界知晓的先驱
阿提冈生于奥斯曼帝国行将就木的1921年。两年后,凯末尔领导的土耳其共和国便宣告成立,苏丹制被废除,宗教世俗化运动蓬勃开展,西方现代文化全面进入土耳其社会。
阿提冈的初中和高中,分别就读于土耳其的西部城市马尼萨和巴勒凯西尔,大学就读于伊斯坦布尔大学的土耳其语言和文学专业。1946年,阿提冈定居在马尼萨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开始小说创作。
1959年,阿提冈发表了处女作《游荡者》,一鸣惊人,随后又在1973年出版了第二部长篇小说《祖国旅店》。这部作品1987年还被土耳其导演奥莫·卡孚尔改编为同名电影,令阿提冈名气大增。1976年,阿提冈移居伊斯坦布尔,以编辑和翻译为生。可惜,阿提冈未及完成他的第三部长篇小说,就于1989年因心脏病发去世,享年68岁。
在土耳其国内,阿提冈是一位不容忽视的重要作家,他采用的意识流等西方现代派写作技法,在当时无疑具有开风气之先的地位。阿提冈明显受到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影响。尤其是小说后半部分,出现了几页无标点的叙事段落,更是可以直接感受到福克纳的影子。
阿提冈学习、成长的年代,是凯末尔治下的土耳其全面接受西方文化的时期,传统伊斯兰教的社会规范在世俗化改革中逐渐瓦解,阿提冈的写作正得益于这一历史进程。在他的小说里,无论是作为日常读物出现的《裸者与死者》,还是引用法国诗人艾吕雅的诗句,抑或是关于存在主义哲学命题的探讨,都在暗示着彼时的土耳其与西方现代主义精神的接轨。
尽管受到西方如此强烈的影响,但阿提冈还是设法在作品中注入了足够的本土性,使用大量来自土耳其的街区名和地名等等。这一点正如帕慕克对他的评价那样,“我爱尤瑟夫·阿提冈,他成功保持了本土风格,尽管他受益于福克纳的作品和西方传统。”
令人遗憾的是,阿提冈的文学成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被外界知晓,影响力也仅限于土耳其国内,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语言和翻译。再加上小说文本的实验性强,母语读者接受起来尚且困难,更不用说是外语读者。
由此可知,阿提冈的作品要想获得更广泛的传播,必须依靠优秀的外语译本和名人推荐。以他的《祖国旅店》为例,英语世界第一个译本是1977年出版的,由弗雷德·斯塔克翻译,反响平平。2016年,美国城市之光出版社再版此书时,在书衣上添加了帕慕克对作者的评语,阿提冈这才重新受到世人瞩目。
无尽的现代性游荡
《游荡者》是阿提冈的首部作品。主人公C.自称“游荡者”,他一刻不停地在城市中游荡,对书籍、电影和戏剧充满兴趣,习惯批评周遭事物和那些安于现状的人生。
C.在人群中表现得异常敏感,并且拥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整本小说几乎都在描写C.不知疲倦地行走,却从未抵达任何目的地。当《游荡者》1959年最初发表时,批评家们就指责阿提冈忽略生活现实,仅仅关注生命个体在社会中的异化。
然而在今天看来,这一主题正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母题。从波德莱尔到本雅明,“游荡者”的形象如同一个幽灵,潜伏在所有现代人孤独、疏离的心灵之中。这也是《游荡者》何以成为20世纪土耳其文学经典的理由之一。
小说以冬、春、夏、秋的时序展开,以第一人称叙述C.的女朋友阿伊榭和古莱尔的想法。如果说在阿提冈散漫的叙述中,存在一条主线,那就是C.无穷无尽地寻找神秘的“她”的过程。“她”对C.来说,仿佛一块隐形的磁铁,成为他无目的漫游的终极驱动力,乃至一种信仰,那么这背后到底藏匿着什么?
《游荡者》的高潮来自于C.向女朋友倾诉自己的童年遭遇。C.在一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泽赫拉阿姨陪伴他一起长大。C.的父亲是一位富有的经纪人,也是酒鬼,热衷于玩弄女人。一天,幼年的C.在家中窥视到他的父亲正在勾引泽赫拉阿姨,惊恐愤怒之下的C.冲上去阻止,反被暴戾的父亲拧伤了耳朵。从此,C.便开始憎恶父亲,并对人生产生怀疑。
小说结尾处,游荡者坐在街边一家甜点店,喝着橙汁,突然看到玻璃窗外走过一个女孩。“这紧张的面容、怯生生的蓝眼睛,他以前在哪儿见过。他的头一下子不疼了,心里一阵狂喜,带着疯狂的急切站起身。他寻觅的就是她。”C.连忙冲到街上,想抓住她的胳膊,不料女孩紧接着上了一辆公共汽车。C.没有赶上,他发疯似的在马路中央拦下一辆出租车,又打断司机的鼻子,人群围拢过来,于是“她”再次消失了……
游荡者如此荒唐可笑的遭遇,“让他有一种屈服的屈辱”。C.决定不跟任何人提起“她”,他将继续背负着童年的秘密,在世间无尽地游荡。
回应时代的难题
阿提冈的另一部作品《祖国旅店》讲述了一位旅店店主的故事。泽波杰特30多岁,经营着一家“祖国旅店”,房子是祖父传下的遗产。泽波杰特的父母早逝,他一直未婚,没有朋友,也从不去餐馆或电影院。
一天,泽波杰特乏味的生活被一个住店的女人打破了。小说里这个女人没有名字,阿提冈只是称她为“下了从安卡拉开来的晚点列车的女人”。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只在旅店逗留了一晚,却深深吸引了泽波杰特。女人离开时,告诉泽波杰特,她一周后会回到这里再住一晚。然而,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女人并没有回来,泽波杰特继而陷入了不可救药的疯狂和堕落。泽波杰特按照原样保留着女人住过的房间,他会时常进入这间神龛般的屋子,想象女人在这里的一举一动。后来,泽波杰特晚上直接睡在了女人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上,抚摸她留下的毛巾和床单,并开始性幻想和手淫。
阿提冈在《祖国旅店》里多次描写了泽波杰特的手淫行为和性冲动,仿佛生命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性欲的满足。从乡下来的女佣,白天打扫卫生,晚上充当泽波杰特泄欲的工具,当女佣说她要回乡下的时候,泽波杰特崩溃了。他在与女佣做爱时残忍地将其掐死,随后又杀死了“目睹”凶案的黑猫。至此,泽波杰特彻底丧失人性,最终在自己的旅店里上吊自杀。
整部小说通过精准的心理剖析和呓语,将泽波杰特对女人的痴迷和神经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也使得《祖国旅店》笼罩在阴郁冷峻的叙事氛围之中,一度成为安卡拉各大医学院校精神病学学生的必读书目。
《祖国旅店》初次发表的时间,正是土耳其军方发动1971年政变后不久。虽然阿提冈的小说表面上看几乎毫无政治性可言,但泽波杰特冷漠、虚无的人生旅程也很难说不是现实生活的某种映射。所以,小说的英译者弗雷德·斯塔克才会认为,“它成了一份在政治社会动乱时期关于艺术完整性的声明。”
在刚刚过去的2018年,土耳其继两年前的军事政变后,再度经历经济危机,埃尔多安政府面临重重挑战,国内古老的伊斯兰主义与世俗力量依然互相颉颃,作为独立的现代民族国家的土耳其的出路到底在哪里?阿提冈小说里的游荡和等待,仿佛也在回应这个巨大的难题。
他听见女孩的声音说:“——思考得太多了这里就会疼。您一定有一份让大脑非常辛苦的工作。您是做什么的?”“——我不工作,我只游荡。”“——啊……!”他的太阳穴上的双手缩了回去,好像一个游荡者的脑袋就不是一个人的脑袋似的。——《游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