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无法言说之物应保持沉默【精选】

2023-04-12 15:30   geyange.com

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名言

答主在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坑里搬过几年砖,来做一点微(wéi)小的贡献。

这句话出自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的最后一个命题。《逻辑哲学论》代表了维特根斯坦早期的核心思想,所以这里仅以他早年的立场来解释这句话;至于他的后期哲学如何理解这个问题,另当别论。

7.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ss man schweigen.(对无法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注意这句话本身的写作和修辞方式:一个带有模态的重言式。无法言说的东西当然不能胡说,不能胡说于是只能沉默。重言式在这里是个隐喻,请先记住这个隐喻然后继续思考。这句话是整本书的结论和中心,之前六个命题的铺垫都是在解释为何“不得不沉默”。”无法言说之物”提示着:总是存在某些你渴望言说又无法言说的东西,它们关于善恶、美丑、灵魂、彼岸等等,它们是维特根斯坦理解的形而上学的事物。

早期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出发点可以表达为:语言可以是世界的摹本,而有意义的语言是世界的或真或假的摹本。简言之,语言能以句子的方式反映世界之内存在物的关系,如下:

语言————————世界

维特根斯坦如何理解“世界”的结构,是《逻辑哲学论》最核心的问题。世界之内的存在物都是实在的,比如赤兔马是实在的,玫瑰色是实在的,音叉440Hz的声音是实在的,十月革命一声炮响是实在的,等等等等。

而世界又不能仅仅由无数个实在构成,因为无数的实在只是复数(Plural)的实在,而不是一个世界,所以世界必须还需要一个非实在的形式来定义各种实在之间的关系,广义地理解,这个形式就是“空间”。把无数的实在“装到”一个统一的空间里面,才是一个整体的世界。比如关羽在同一个物理空间里放走了曹操,440Hz和660Hz是同一个音高空间的五度关系,十月革命和苏俄建国是同一个时间序列的因果关系等等。

所以世界的结构可以划分成相互独立的两个部分:实在和空间。上溯到亚里士多德,这其实是希腊哲学一种古老的划分:质料和形式,于是:

世界:实在—————空间

质料—————形式

但是我们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近代以来的自然哲学(牛顿、康德)要求我们以一种先天的方式来理解空间,简言之:如果拿掉一个空间里的乱七八糟的存在物,那么空间本身还留在那儿;但是如果拿掉空间,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比起实在而言,空间是绝对的,是必然的东西。空间先于实在。那么实在就因此只是偶然的,它可以出现在那儿,也可以不出现,而且没有任何理由,不可理解。于是:

世界:实在—————空间

质料—————形式

偶然—————必然

现在再回到语言的层面上,在这个基础上终于可以对我们的知识(我们说出的句子)作出划分。我们有包含实在的带有偶然性的知识,以及仅仅关于形式的必然的知识。

什么是仅仅关于形式的必然的知识呢?代数、几何、逻辑、纯粹的力学等等。(哲学家给神学家开的玩笑:上帝是万能的,但不能违背数学和逻辑)

什么是关于实在的、带有偶然性的知识?一切实证科学的命题和描述。

回到之前的出发点:有意义的语言是世界的或真或假的摹本。显然对维特根斯坦而言,只有后一类知识(命题),也就是只有实证科学的命题才是有意义的,因为只有实证科学的命题才能诉诸求证,这个句子p说的“是这样或者不是这样”,p是真的或者假的。

举个例子:埃菲尔铁塔位于伦敦。通过经验观察自然就可以驳倒这个命题,然而人们终究可以想象埃菲尔铁塔的确位于伦敦的情况,因为铁塔和伦敦从根本上讲都是偶然的存在(它们的确可以不存在),而且也并没有必然的理由让铁塔一定不能放在伦敦。因此尽管它是个假命题,但依然是有意义的。

然而我们又发现了另外的问题:即使有一天人类的实证科学能够完美且正确地描述世界,但所有这些知识依然无法触及某些重要的问题,比如善恶、美丑、爱恨、心灵和彼岸归宿等等。现在我们可以理解靠近结尾的一个命题,6.4:一切句子都是同等地位的(Alle Sätze sind gleichwertig.)。一切有意义的句子都是冰冷的科学描述,都声称“事实就是这样的”,也就是说“事实也无非就是这样的”。它们处于同等地位,是由于它们都同样的平庸无奇,以至于人们无法为之抱以任何情感期待。

换句话说,我们根本无法用有意义的句子来表达“善恶美丑”这样形而上学的、崇高的东西,因为有意义的句子只是说了“事情不过如此”,实在即偶然,毕竟事情也可不必如此。但一切偶然的事物却并不足以充当形而上学的宠儿,不值得人们对之报以永恒的坚守。于是终于回到了开头,正是对这些高贵的东西,企图言说又无法言说的东西,才应该以沉默来表示尊重:对无法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

当然还没完,不妨多问一句,如果强行言说会有什么后果呢?当然没有后果,因为强说出的句子都没有意义。回到关于知识的划分,如果我们不能以偶然性的知识来回答形而上学问题,那么就只有在纯形式的必然知识里寻找答案。

维特根斯坦又告诉我们一个残酷事实:一切纯形式的必然知识其实只是重言式,类似于“因为a=b,所以b=a”。重言式是逻辑上必然为真的,因为根本无法想象它为假的情况,所以重言式的真理是真的但不是真实的,它真得空洞,真得虚无,它说了也等于什么都没说,这样的命(废)题(话)乃是毫无意义毫无内容的真理。

(数学演算和几何推理,就像逻辑推理一样,的确都是重言式推理。你解出几何题的成就感来自于你独立找出了推理过程和步骤,并不是来自于你发现了新的东西,推理的结果一开始就包含在前提当中,没有任何东西是全新出现的,顶多是以新的形式出现而已。)

所以对那些渴望言说又不可言说的东西,一方面无法用实在的有意义的句子来表达,因为这是以偶然亵渎永恒;另一方面无法用纯粹形式的真理来捕捉它,否则又会滑入空洞和虚无;于是第三选择只能沉默以对。

重新审视那个句子:对无法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这是一个重言的命令式。之所以开头说它是个隐喻,刚好是因为它本身也是空洞的真理,它仅仅指向自身,没有泄露任何实质内容,却在暗示一个事实:当下的这句话似乎处在语言能及的边界上,我们只是站在边界内部向外张望,我们渴望的东西对于语言而言,不过一片混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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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解哲学史的读者来说,可以轻易指出早期维特根斯坦重述了休谟和康德提出的问题。其实应该注意到康德早年的硕士毕业论文(其实是博士论文)《De mundi sensibilis atque intelligibilis forma et principiis》里展现的世界观构架完全就是一个翻版的维特根斯坦,不过维特根斯坦加装上了语言的维度,在对待形而上学的态度上,维特根斯坦极度消极的立场终于和康德分道扬镳。事实上并没有明确的证据表明维特根斯坦有多了解康德,但这条思想史的脉络仍然是清晰无疑的。维特根斯坦所说“对无法言说之物,必须保持沉默”和康德的Kategorischer Imperativ都可以视作重言的命令式,难道这仅仅是巧合吗?

感谢这个问题下 @殷守甫 的回答,望随手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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