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领导干部的优缺点【精选】
对宇宙的一种无意义的反抗以其注定失败的悲壮美
一般来说,读诗需要耐心。而我耐心并不那么好——写诗的人都这样,不然就写小说去了——所以,我经常同时读几本诗集,以期以多样的口味去缓解耐心的不足,这是有效的。
但这本诗集,我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翻出来,百无聊赖地准备读,却读得异常顺畅,没有花费我多少耐心——毕竟废话诗,口语化,浅显易懂,很快读完一遍。
在第一遍读到一半左右时,开始觉得部分作品确实有点意思,也察觉到了废话诗的一些特质,于是读完第一遍后,又读了第二遍。
这是一个好下午。
绝大多数人对乌青的认识应该都是和我一样,是从那首曾使他名满网络的《对白云的赞美》开始的。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嘲笑或不解的眼神看向了这首诗以及它的作者——乌青这个人,我在当时也不置可否,但也尝试写过类似作品,而且这种诗实在太让人印象深刻,以至于在大概10年后的现在,我又特地买了这本诗集,在某个下午读了两遍。
关于印象深刻,当我把这本诗集以快速浏览的方式给诗社的学生展示时,他们也和我一样,被乌青逗乐的同时也被他那独到的废话洗了脑。
废话不多说——我们现在就来展示一下乌青的废话……诗的代表作《对白云的赞美》:
天上的白云真白啊
真的,很白很
白非常白
非常非常十分白
特别白特白
极其白
贼白
简直白死了
啊——
就是这样,这首诗就是他的成名作——起码在普通大众视线中如此,在我这个喜欢读诗的业余诗人眼里亦是如此。
每一种诗各有其读法,读者找对读法是很重要的。这也是我常说的“读者比作者重要”的一小原因。
那天下午,令我逐渐进入阅读状态的是以下在诗集中的连续排列的四首诗,第一首《今天不高兴》:
今天的不高兴
和昨天的不高兴
大有区别
如果昨天你问我
为什么不高兴
我会滔滔不绝跟你说上半天
而今天
你最好别问我
紧接着的第二首《哭泣》:
我想哭泣是没有用的
奶奶哭泣过
妈妈也哭泣过
甚至爷爷和爸爸的哭泣
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但他们哭泣的时候
什么也不想
泪水挡住了整个世界
上帝也无法阻止我们哭泣
紧接着的第三首《火车上的有一天》:
这一天的核心
就是如何度过这一天
是静静地坐着
还是不安地走动
或者像个病人般躺着
度过火车上的一天
对我而言难度颇大
紧接着的第四首《反义词》:
黑暗中
我睁开双眼发现
和闭着眼睛一模一样
都是黑暗
我相信黑暗的反义词
还是黑暗
梦境的反义词是另一个梦境
死亡的反义词永远是死亡
首先我承认,这四首诗跟一般的废话诗有一定落差也是惹人注目的一大原因,因为这四首诗里多多少少隐藏了一些类哲学式的思辨,而且部分词句确实饱含诗意,这便令人在无端的废话中突然被打了一个机灵似的,平淡的话语中突然出现了一些禅意或机锋,而且不得不说——挺锐利。不论如何,不论这四首诗是否应该被归类为废话诗的异端,因为实际上,它们的的确确唤起了我对诗人的敬意,令我觉得他的其他诗也因为这四首诗而值得我去严肃体会。
第一首只需稍作理解即可,第三首的开头两行即是佳句,重要的是第二首和第四首——何等深情而深刻。
“……哭泣/都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他们哭泣的时候/什么也不想/泪水挡住了整个世界/上帝也无法阻止我们哭泣”,“泪水挡住了整个世界”这一句,便足以证明他的诗人身份。
“我相信黑暗的反义词/还是黑暗/梦境的反义词是另一个梦境/死亡的反义词永远是死亡”,这里有三组反义词的定义,都分别引人深思,我只取其中一个——梦境——“梦境的反义词是另一个梦境”这一句,此句可以看作是对庄周梦蝶的一个穿越两千余年的遥远而美丽的回响,也和我以前写过的“人生如二梦”不谋而合。
身为废话诗,原本诗中的选词造句都是应该比较口语化的,而一旦一反常态,则会因为落差的张力而让人印象深刻。如这首《吾将闪烁其词》:
就是在夜里
问题越来越多
你问我
50岁的时候你是否还可以性交
我说也许是的
80岁呢
我说也许是的
那么100岁呢
对于这个问题
吾将闪烁其词
对于你这样的人
所有的问题
我都将闪烁其词
告诉你吧
所有的问题到来之前
我的脑袋已经开始闪烁
告诉你吧
吾将闪烁其词
吾将对你不断地闪烁闪烁闪烁
这首诗是废话诗的典型的非典型化。
它的非典型在于作者忽然一反自己的语境氛围,在口语的惯性中忽然增加了奇异的书面古语的摩擦力,使阅读产生了一种一顿一顿的节奏感,以及对那个很显眼的书面古语的重章复唱也形成了一种回响。当然了,整首诗的质感还是没有脱离废话诗的。
另有一首,也可看作一例,《小姨之死》:
去年夏天
我的小姨被查出得了
肺癌晚期
我去看她
她坐在地上
趴着凳子咳
瘦得很干净
吐痰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只低声对我说了一句
“水果拿去吃”
我说“奥”
就吃了一根香蕉
接着又吃了一根香蕉
然后走了
不到一个月
小姨便死了
我们去了火葬场
小姨的尸体摆在那儿
中午我们吃盒饭
喝听装的冬瓜茶
后来我们还吃了几颗糖
傍晚
小姨的尸体被推进去了
火葬场的不远处是海边
由于等待的无聊
我就一个人去了海边
整首诗都是口语化的冷漠叙述,只在最后出现了“等待的无聊”,这个“等待”对我这个对词语敏感的人来说,显得碍眼——在这一片口语之中。
这个“等待”的出现,无异于是给这个词组加了粗体和下划线,使我一下子便不得不对这个词组做出一个“过度解读”:
人生不就是一场等待么?小姨在等死,我和其他人在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也在等小姨死——因为没人能阻止。而我们日常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避开等待时候的那些无聊——有些人用爱情,有些人读书,有些人靠酒,诗中的“我”则是用“两根香蕉”、“盒饭”、“听装的冬瓜茶”、“几颗糖”以及包括了这首诗在内的其他废话诗。
然而大部分时候是避不开的,比如那天,在我尚未读到乌青的诗之前的那个百无聊赖的下午,这种无聊就是孤独感,即是潜藏在人生深处的等待的无聊。
可能是由于废话诗本身的消解性,也可能是由于选择了写废话诗的作者本人对情绪表达有着某种程度的害羞,导致废话诗似乎总是显示出一种欲说还休、抒完情后还非要顾左右而言他以遮掩或消解,仿佛抒情到底是一种羞耻。
其实上一首《小姨之死》就有这样的倾向,那句“瘦得很干净”其实已经凝练了某种浓厚的情绪,只不过基本都被后来的“吃了一根香蕉”和“接着又吃了一根香蕉”给消解掉了,不过这首诗最后其实还是抒情了——“我就一个人去了海边”。
另有三首写他父亲的诗,虽然依然具有废话诗特有的消解机制,但其实已经表露出了不少的情感。第一首《父亲和他的兄弟们》:
傍晚,父亲说,兄弟们
来一个,于是
我父亲把我抛出去
我二叔把我接住
我二叔把我抛出去
我三叔把我接住
我三叔把我抛出去
我小叔把我接住
我小叔把我抛出去
我父亲把我接住
这是他们的一项常规活动
既锻炼了身体
又增进了情感
直到有一天
我发现抛不动你了
父亲说
第二首《父亲没有去钓鱼》:
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
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或者站在窗口望向外面很久
某个下午他消失了
我喊道:爸!爸!
但是没有回答
突然我发现
他隐藏在被子里
极像一只死去的昆虫
在落叶中
第三首《和父亲一起》:
我们一起散步
无话可说
我戴上耳机
后来看见他转头跟我说了一句话
我拿下耳机问,什么?
他说,没什么
第二首又出现了我之前提到过的语境氛围的破坏,“隐藏”、“极像”和“昆虫”都是一种对口语氛围的破坏,同时也是一种蓄意地对诗中原本应该顺势而下的情绪的阻拦或消解。
对父亲的感情,第一首只是略微一露,第二首扭扭捏捏地说了,到了第三首,悲伤的氛围其实已趋极致,当然,还是以一种看似无甚特别的日常言行举止来表现的。
而说到无甚特别的日常,其实更是(也本应该是)废话诗表达的强项,如这首《今天晚些时候过去》:
下午6点路过一家饺子馆
朝里面望了一眼
望见墙上的目录
约有十几种
他决定今天晚些时候
到这家饺子馆
吃素三鲜饺子
二两还是三两到时再定
走了几步他又觉得
今天可能不会去了
其实我们在日常中也经常发生这些事——某些想法一闪而灭。但是这些琐细的想法,我们一般根本不会留意,更不会记录,以至于从未发生过似的。
这样的废话诗常会昭显现代生活的无聊,或者,正是因为现代生活太刺激缤纷,才显得生活的其他时候更加无聊。
日常之事,又比如这首《全爱粥》:
每隔30秒去搅拌一下
正在煮着的粥
那起盖子搅几下
然后用勺子轻轻敲打锅盖
当当当
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说三遍,说完
看到锅里的粥害羞起来
我知道一锅好粥就要诞生了
全爱粥
我最喜欢那句“看到锅里的粥害羞起来”,很可爱的一份日常。
又比如这首日常的抒情诗《砀山梨在床底下悄悄溃烂》:
我本来想问一问
你喜欢什么水果
但是话还未出口
自己突然想起了砀山梨
而且是有点忧伤地想起
那年我得到一箱砀山梨
砀山梨产于安徽砀山县
2500年前就开始栽培了
是中国最有名的梨之一
我把那箱梨放在床底下
偶尔拿出一个吃
渐渐地,就忘了
一个多月后它们全烂了
我总是在想
哦,这些日子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而砀山梨
在我的床底下悄悄溃烂
我以个人名义封这首诗为乌青这本诗集中的最佳抒情诗。
这种好,可能也脱不开因情绪在总体氛围中的变异而更惹人注目的嫌疑,但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很口语化的环境,因此,废话诗本身就是置身于这个已经很大了的环境中的——环境越大,能在其中立住的作品的含金量就越高。而且有部分佳作,即使被放置在整体的现代诗的环境中,它们也不会显得平庸——好诗就是好诗,一首诗只要能靠它自己的形式和内容在时间中立住,就是好诗,到哪个圈子到哪个年代,都一样。
而且要相信:总会有人好好读的,比如我。
其实乌青的废话诗所表露的诗观与我的有一半的重合——我追求的就是无意义,只不过他的无意义付诸于废话,而我的无意义则希望付诸华丽——形式和内容的华丽。
这是我对宇宙的一种最无意义的反抗,以其注定失败的悲壮美。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读读他的成名作《对白云的赞美》,是否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感觉呢?我在读了几遍这首诗之后,仿佛间觉得:
有一个人——可能就是我,躺在青翠的草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当然,此时太阳必须是在我的头顶后边的,否则睁不开眼——心里什么事也没,既不无聊也不热闹,杳无情绪,似乎轻松得像一朵云一样要飘起来了。这时候我又想到了,人生这么久,我又有几次这样好好地看过云呢?我会想起曾经,或者幻想将来,身边躺着一个谁呢?或者,一个人看云其实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