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可嘉 送死不必——读《报孙会宗书》【精选】
世上流传千古的书信并不多,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以及其外孙杨恽(音“运”)的《报孙会宗书》却常常能居其二。两者均是面对友人不够理解自己的书信的作答。《古文观止》选入此文时称“宛然外祖《答任安书》风致”,颇为赞誉。对比两者,均可见逆境时的正直不阿。
当然,两者也颇有不同之处。比如语言风格、情感色彩等。一般来看,《报任安书》言辞恳切,但《报孙会宗书》却锋芒毕露。如果说《报任安书》带着太史公希望在体制内保全自我的权宜色彩,而《报孙会宗书》里的杨恽就像飞蛾扑火似的,直接撞向了体制。
一、
杨恽的开头一段话,便十分“露骨”: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推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故敢略陈其愚,惟君子察焉。”(《报孙会宗书》)
杨恽当时已经被汉宣帝贬为庶民达数年之久,当时友人安定太守孙会宗给他写信,劝导他在家应闭门思过,不应饮酒作乐。杨恽在信中提到,“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报孙会宗书》)一派悠然自乐的景象。于是,杨恽在信的开头指责孙会宗眼光世俗、缺乏对他的理解。
要理解杨恽的态度,必先了解杨恽的生平。在此之前,杨恽地位显赫一时。信中已经提到,"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位在列卿,爵为通侯,总领从官,与闻政事。"(《报孙会宗书》)
杨恽的父亲是汉昭帝时期丞相杨敞,由于是次子,无法继承爵位,为常侍骑(皇帝侍从)。但因及时向汉宣帝告发霍氏后人谋反,获封平通侯,提拔为中郎将(负责统领皇帝侍卫,为武官职位之最)。杨恽在职务上颇有口碑。主要是做了一件事:即拔除“山郎”现象背后的腐败问题(宫廷侍卫外出或请假需花钱才能取得文书,所得用作相关支出),方法是推动支出纳入公共开支。一时风气大正,并为朝廷贡献大量人才。杨恽也擢升诸吏光禄勋(负责侍从官管理,兼监察弹劾群官)。
对这些政绩的态度体现了杨恽的叛逆之处。杨恽说:“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庭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报孙会宗书》)言语之间,极力贬低自己。
太史公在《报任安书》中讲诉“政绩”时说了以下这段话,颇有异曲同工之处:
“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报任安书》)
这一般被视为太史公的谦逊,很大程度上也是事实。但杨恽用此类话的时候,明显就不是事实,可见他是通过极力贬低自身贡献来抗议所受遭遇,说的其实是反语。
此外,他还说:“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遂遭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妻子满狱。”据《汉书》记载,因为杨恽性格上的“缺陷”,包括骄傲且刻薄,喜检举揭发,好“压人一头”。结果,杨恽就与一个叫戴长乐的发生了不和。后者是汉宣帝民间所结交的朋友,高居太仆(九卿之一,掌皇帝的舆马和马政)。此人心高气傲的程度可能更胜一筹,竟向人泄露宣帝即位经过情节。由于被人告发,戴长乐被治罪。戴长乐怀疑背后主使为杨恽,于是也揭发杨恽的“不当言论”。
到底是不是杨恽举报?《汉书》没有记载。可以确定的是杨恽是有不少“不当言论”的。据史书记载,杨恽有着多次所谓“妄言”:比如,把宫里出现车子狂奔冲进城门的事件,与昭帝驾崩联系在一起;在看画时,指着桀纣画像说天子应多思考桀纣的错误,而不提画像中的尧、舜、禹、汤;听到匈奴首领单于被杀,用秦朝只任用小人导致灭亡作为对比。
这些话语中多有合理之处但又不乏“口出狂言”,不够谨慎。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他所谓的“怀禄贪势,不能自退”的原因。最终,官方视其为“不竭忠爱,尽臣子义,妄怨望,称引为訞恶言,大逆不道”(《汉书·杨恽传》)。于是戴长乐与杨恽均均被治罪,贬为庶民。
二、
事实上,其父杨敞堪称是霍光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且杨敞以“小心谨慎”著称,杨恽能够检举霍氏造反,做到了“大义灭亲”,可谓忠君。
但经过这一遭遇,杨恽似乎意识到了体制的荒诞,尤其是汉宣帝时期言论环境的逼仄,可以轻易治罪任何人。在这个问题上,戴长乐与杨恽均是受害者。而没有戴长乐针对他,也会有其他人。况且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杨恽的性格“缺点”也不过是一个受到打压奴化的借口。
于是,杨恽甘心放弃士大夫的标准,成为一个“小人”,一家人过起了普通的农民生活。可是,仍然无法逃脱类似孙会宗这样的“朋友”的指责。在此之前,相必还有很多其他的指责如刀片一般飞奔向杨恽。
对此,杨恽用一个颇为尖刻的比喻。他认为自己被贬超过三年,如果按照“守孝三年”的传统也已经够了,应该不受道德束缚。即“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报孙会宗书》)这一提法,不乏诅咒汉宣帝的意味。
此外,有人还分析,杨恽在信里提到的唱歌时的一段歌谣,生动影射了汉宣帝时代的政治生态。即“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报孙会宗书》)
这段话的意思是,在南山上种田,杂草荆棘繁杂。种下了一顷地的豆子,只收到一片没用的豆茎。人生还是及时行乐,富贵的日子也不知道是何时!杨恽唱完后的状态如下:“是日也,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滛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报孙会宗书》)已经到达了肆意起舞,不加节制的兴奋状态,十分“狂”态。
这些颇为“游戏”的言语其实是代表了他的与过往世界切割的态度。除了生活的“狂欢”外,还做起了商贾,这些行为都与当朝的导向产生直接的对质。即“恽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此贾竖之事,污辱之处,恽亲行之。”(《报孙会宗书》)
杨恽的精神世界或许可以用以下这句话来形容:“下流之人,众毁所归,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当他的权力被剥夺后,就成了众人诽谤的对象,连“朋友”也随波逐流,成为这其中的一员。这让他彻底感到了绝望。当然,这些“反常”可能也恰恰说明他对以往所为所得的在乎,正因为如此才耿耿于怀,因此抓住一次机会便疯狂倾吐,全文尽是反语。
道不同,不相为谋,杨恽为此与孙会宗彻底断交,与士大夫的一切“断交”。即“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财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报孙会宗书》)
最后一段话呼应开头,指责孙会宗缺乏故乡西河郡(原魏国所在地)的“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这两人均为子夏弟子,为不慕名利的贤明之士。还质疑他染上了职务所在之地安定(原戎族昆夷所在地)的贪鄙习俗。最后说了一句“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作为结尾。希望孙会宗在“盛汉”飞黄腾达,但又说以后不要来信了,表明了对于汉宣帝和孙会宗的鄙夷态度。
二、
这样一封书信送到孙会宗手里,不知道孙会宗读到会作何感想?可以肯定的是,孙会宗事后并没有曝光这封危险的书信,明显是为了保护杨恽。他和杨恽的关系也许并没有那么紧密,但也没有完全走向尖锐化。很大程度上,杨恽借此完成了对自身精神世界的清理和重建。
此前的遭遇足以让杨恽认识到父辈为官原则的重要性,但他仍然坚持自我。在写这样一封信后,必然也想到未来可能的死罪。况且留下了这封书信作为罪状。这无疑是一次飞蛾扑火般的行动。后来书信曝光了,汉宣帝看后大怒,便判处其腰斩。
汉宣帝被汉朝官方认定为西汉最伟大的四大皇帝之一,拥有庙号。任期内对外对内均有较多政绩。但其人之虚伪也可见一斑,廷尉奏曹掾(廷尉的团队成员之一,掌廷尉奏事)路温舒在其初上任时上奏《尚德缓刑书》主张“尚德缓刑”。宣帝做出一定的让步,包括多次大赦天下在内的行为似乎让人看到了他的“仁政”倾向。但核心仍然与汉武帝无异,即以严刑峻法来奴化人心。
其子刘奭(音“是”,即汉元帝)曾当着他面指出,“所用多文法吏,以刑名绳下,大臣杨恽、盖宽饶(正直上书言事不纳而自杀)等坐刺讥辞语为罪而诛”(《汉书·宣帝纪》)。宣帝得意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所以,杨恽这样毫无奴性的“离经叛道”之人必在诛杀之列,而杨恽也早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但世上不如意有许多,汉宣帝又是最不坏的那几个,杨恽勇敢可嘉,送死实在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