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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7 21:04   geyange.com

启功论书绝句百首诗文

七九(再答周敏庵)

昔我全疑帖与碑,怪他毫刃总参差。

但从灯帐观遗影,黑虎牵来大可骑。

此亦答周君敏庵⑴之作。

敏庵既酷爱陆拓兰亭⑵,获三希堂刻本⑶,已惊其神妙,及见影本二页⑷,乃憾石刻之失真。然当时影印者尚无足本,全豹仍资石刻⑸,故拈此以慰之。仆于石刻,见解亦尝数变。早岁初见唐碑,如醴泉铭⑹、多宝塔碑⑺等,但知其精美,而无从寻其起落使转之法。继得见唐人墨迹,如敦煌所出,东瀛所传,眼界渐开,又复鄙夷石刻。迨后所习略久,乃见结字之功,有更甚于用笔者,故纵刊刻失真,或点画剥蚀,苟能间架尚存,亦如千金骏骨,并无忝于高台之筑⑻。即视作帐中灯下之李夫人影⑼,亦无不可也。

昔人于石刻拓本,贵旧贱新,一字之多少,一画之完损,价或判若天渊,而作伪乱真,受欺者众,故有黑老虎⑽之目。而善学者,固不争此⑾。赵松雪⑿云:“昔人得石刻数行,专心学之,便可名世⒀。”信属知言⒁。

【译者附注】

1 周君敏庵:周敏庵,作者友人。

2 陆拓兰亭:陆继善钩摹的兰亭序帖。

3 三希堂刻本:三希堂所存的陆摹兰亭石刻本。

4 影本二页:陆摹兰亭墨迹本的影印本,当时只见到二页。

5 全豹仍资石刻:要看全貌还得凭借石刻。

6 醴泉铭:见第四十首【译者附注】(1)。

7 多宝塔碑:颜真卿所书。

8 千金骏骨,并无忝于高台之筑:用千金买来骏马的骨头,并为它筑一个高台,也是值得的。无忝:不玷辱;不羞愧。《战国策·燕策》:昭王曰:“寡人将谁朝而可?”郭隗先生曰:“臣闻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首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今王诚欲致士,先从隗始;隗且见事,况贤于隗者乎?岂远千里哉?” 于是昭王为隗筑宫而师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凑燕。

9 帐中灯下之李夫人影:见第六十一首【译者附注】(10)。

10 黑老虎:指拓本凭借一点一画作伪乱真,卖很高的价钱,如老虎之吃人。

11 固不争此:本来就不会过分计较一点一画的完损。

12 赵松雪:赵孟頫。

13 昔人得石刻数行,专心学之,便可名世:这几句话意思是说,学习古人石刻关键在专心,并不在于石刻完整与否。

14 信属知言:确实是有真知灼见的话。

【原诗题解】

此诗评价石刻碑帖的作用。作者认为石刻本虽然不及墨迹本能看清运笔的起落使转,但也能凭借它学习间架结构,还是有重要作用的。

【原诗译释】

1.昔我全疑帖与碑,怪他毫刃总参差:过去我对石刻的碑帖是完全持怀疑态度的,认为刀刻的碑帖与毛笔写的墨迹总有差距。毫刃:笔写与刀刻。毫:笔毛。参差(cēn cī):不同,不一致。

2.但从灯帐观遗影,黑虎牵来大可骑:如果像从帐中看李夫人的影子那样从碑帖中学习间架结构,号称黑老虎的碑帖还是可以为我所用的。大可骑:黑老虎也可以骑一骑。比喻为我所用。

【附图】陆继善双钩兰亭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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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姬墓志)

七姬志里血模糊,片石应充抵雀珠。

孤本流传馀罪证,徒留遗恨仲温书。

【启功自注】

七姬⑴权厝⑵志者,潘元绍家七妾骈死藁葬⑶之墓志也。张羽撰文,宋克书丹,卢熊篆盖⑷。

潘元绍为张士诚婿,士诚势蹙,元绍出兵败绩,归家逼其七妾同死。焚其尸而共瘗⑸一冢,作此志铭。其文首称“七姬皆子”,以下称七姬之美姿容,识礼义,感主恩,愿同死等等,悉冠以“皆”字,一似田横义士⑹,重见于巾帼⑺;秦穆三良⑻,犹逊其慨慷。张宋诸贤,当时之巨子,元绍杀妾后,尚有暇为此,而三贤执笔,莫敢或违⑼。其视七姬之骈颈就缢,相去仅一息之有无耳⑽。文人生丁⑾乱世,不得不就人刍豢⑿,及其栈厩易主⒀,终不能自获令终⒁。若张宋诸人,复见胁于於皇寺僧以死⒂,其尤可哀者矣。

此志原石传本极少,所见仅有二本,其一尚出翻摹。且拓墨模糊,展观令人想见七姬血肉,吾转恨⒃世间有此二本之存也。虽然,煌煌⒄史册,不诬有几⒅?留此数行,以为殷鉴⒆可乎?

【译者附注】

1 七姬:潘元绍家的七个小妾。潘元绍为元末起义军领袖张士诚之女婿,张士诚兵败,潘元绍回家将七姬逼死同葬。

2 权厝:临时置棺待葬。厝:音 cuò,放置。

3 藁葬[gǎo zàng]:草草埋葬。

4 张羽撰文,宋克书丹,卢熊篆盖:张羽撰写碑文,宋克书写碑文,卢熊在盖石上题死者爵里姓名。张、宋、卢均为张士诚集团的文人,明朝建国后,张、宋被逼而死,卢下落不明。

5 共瘗一冢:同埋于一座墓中。瘗:音yì,埋葬。

6 田横义士:田横,齐国贵族,在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后,田横与兄田儋、田荣也反秦自立,兄弟三人先后占据齐地为王。后汉高祖刘邦统一天下,田横不肯称臣于汉,率五百门客逃往海岛,刘邦派人招抚,田横被迫乘船赴洛,在途中距洛阳三十里地的偃师首阳山自杀。海岛五百部属闻田横死,亦全部自杀。

7 重见于巾帼:为主殉死的精神又在七姬身上显现出来。巾帼:巾和帼是古代妇女戴的头巾和发饰,此处代指七姬。

8 秦穆三良:三良,是指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针虎,是当时秦国的三位贤臣,为秦王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秦穆公死时,“三良”一起殉葬于地下。

9 莫敢或违:三贤中没有一个人敢违抗潘元绍之令。

10 其视七姬之骈颈就缢,相去仅一息之有无耳:三贤被逼写墓志与七姬被逼同死,性质是一样的,差别只是七姬没有了气息,而三贤气息尚存罢了。视:比较。去:距离,差别。

11 丁:遇到。

12 就人刍豢( chú huàn):像牲畜一样被人用草料喂养。

13 栈厩易主:养牲畜的棚圈换了主人。

14 令终:好结果。

15 见胁于於皇寺僧以死:被朱元璋逼迫而死。於(wū)皇寺僧:指朱元璋,朱元璋曾在於皇寺出家做和尚。

16 转恨:反而怨恨。

17 煌煌:光彩夺目貌。

18 不诬有几:不骗人的又有多少。

19 殷鉴:谓殷人子孙应以夏的灭亡为鉴戒。泛指前代的教训。殷:商代后来迁都于殷,代指商代。

【原诗题解】

此诗评价七姬墓志。表达了对七姬悲惨命运的深切同情和乱世之中文人命运不能自主的悲哀,寓含了对强权政治的批判。

【原诗译释】

1.七姬志里血模糊,片石应充抵雀珠:从七姬志里似乎可以看到七姬惨死的模糊血肉;这块石碑实在应该砸烂去做投击雀鸟的石丸。片石:指七姬墓志。抵雀珠:投击雀鸟的石丸。后句表达对潘元绍罪恶行径的愤恨。

2.孤本流传馀罪证,徒留遗恨仲温书:七姬墓志的孤本流传下来,只会让后人见证潘元绍的罪恶;宋克为这样的墓志书丹只能留下无穷憾恨。仲温:宋克字仲温。

【附图】七姬墓志

八一(祝允明、王宠)

黄庭画赞惟糟粕,面目全非点画讹。

希哲雅宜归匍匐,宛然七子学铙歌。

【启功自注】

黄庭经、东方朔画像赞、乐毅论⑴等小楷帖,先不论其是否王羲之书。即其摹刻之馀,点画形态,久已非复毛锥所奏之功⑵。以其点画既已久,石表磨失一层,于是粗处但存浅凹,而细处已成平砥⑶。及加蜡墨,遂成笔笔相离之状。譬如“入”字可以成“八”,“十”字可以成“卜”。观者见其斑剥⑷,以为古书本来如此,不亦傎⑸乎?

明人少见六朝墨迹,误向世传所谓晋唐小楷法帖中求钟王⑹,于是所书小楷,如周身关节,处处散脱⑺,必有葬师捡骨,以丝絮缀联,然后人形可具。故每观祝希哲⑻小楷,常为中怀不怡⑼。而王雅宜⑽画被追摹⑾,以能与希哲狎主齐盟为愿⑿,亦可悯矣。

汉铙歌⒀声词淆乱,至不成语,而明人盲于佞古⒁,竟加仿效。石刻模糊,书家亦囫囵临写⒂。风气所关,诗书无异也⒃。

【译者附注】

1 黄庭经、东方朔画像赞、乐毅论:小楷帖,传为王羲之所书。

2 久已非复毛锥所奏之功:早已经不是毛笔所写出的功效了。毛锥:毛笔。奏:取得。

3 平砥(dǐ):平平的磨刀石。

4 斑剥:斑斑点点而有剥落。

5 傎( diān):同“颠”。颠倒错乱。

6 钟王:钟繇、王羲之。

7 周身关节,处处散脱:久死之尸,肉已腐烂,只剩下全身散落的骨头。

8 祝希哲:祝允明(1461年1月17日-1527年1月28日)生于天顺四年十二月六日,卒于嘉靖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字希哲,长洲(今江苏吴县)人,因长像奇特,而自嘲丑陋,又因右手有枝生手指,故自号枝山,世人称为“祝京兆”,明代著名书法家。祝允明擅诗文,尤工书法,名动海内。他与唐寅、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又与文徵明、王宠同为明中期书家之代表。

9 中怀不怡:心中不愉快。

10 王雅宜:王宠(1494年--1533年),中国明代书法家。字履仁、履吉,号雅宜山人,吴县(今属江苏苏州)人。为邑诸生,贡入太学。王宠博学多才,工篆刻,善山水、花鸟,他的诗文在当时声誉很高,而尤以书名噪一时,书善小楷,行草尤为精妙。为明代中叶著名的书法家。

11 画被追摹:在被窝上描画摹写。

12 以能与希哲狎主齐盟为愿:把能够与祝允明共同做书坛盟主作为自己的心愿。狎主:交替主持。齐盟:同盟,指书坛。齐,同。

13 汉铙(náo)歌:汉乐府的郊祀歌。为北狄西域之新声。十分复杂,诗意难晓,字句舛讹,风格多样。

14 盲于佞古:盲目迷信古人。

15 囫囵临写:不加辨别的盲目临摹。

16 风气所关,诗书无异也:这是受当时风气的影响,诗歌、书法都盲目崇拜古人,并没有两样。

【原诗题解】

此诗评价明代书法家祝允明、王宠。批评他们盲目摹写已经笔画剥蚀的晋唐小楷法帖,以致写出的字笔画分离,可悯可叹。

【原诗译释】

1.黄庭画赞惟糟粕,面目全非点画讹:黄庭经、东方朔画像赞等流传的晋唐小楷法帖,只剩下糟粕;由于剥蚀严重,早已经点画错讹,面目全非了。

2.希哲雅宜归匍匐,宛然七子学铙歌:祝允明、王宠最后都归于盲目崇拜古人,匍匐于古人脚下,无异于邯郸学步;就如同诗坛的前后七子盲目学习汉铙歌一样。希哲:祝允明,字希哲。雅宜:王宠,号雅宜山人。七子:明代诗坛的前七子、后七子。前七子的成员有李梦阳、何景明、王九思、边贡、康海、徐祯卿、王廷相,是一个以李梦阳为核心代表的文学群体。后七子以李攀龙、王世贞为首,还有谢榛、吴国伦、宗臣、徐中行、梁有誉。

【附图】

1.祝允明小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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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王宠小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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